第26頁 文 / 李馨
收回視線,奕霆舉步朝外走去,不再理會廳內的人事。微跛的走姿後還滴洩幾處鮮血,這才使人驚覺他腿部還插嵌著幾片瓷瓶碎片。
蘇枋驀然想起方纔他喪失理智撲倒奕霆時,他曾用勁把他推開,難道說他是為了不使他受傷所以用自己的身體去擋砸落的尖利碎片?
「我對你們好失望。」蒼朮語重心長地歎,原想藉由奕霆客觀的評判點醒他們,卻只見到精靈們逃避現實的駝鳥心態:「都是我!奕霆說的沒錯,枉我任職大長老,卻沒辦法幫你們認清事態——」
「大長老!」銀杏與青松、柏愉齊喊,聲中已有不少自責後悔。
蒼朮的步伐卻未因他們的叫喚而停下,踽踽跟著地上斷續的血漬走。
笄月失神地發呆,眼前全是奕霆那字字秉實的指控。
明廳,彷彿已成為冷凍室般,空氣成塊冰結,連呼吸——都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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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聲傳入他的耳內,震清了半睡半醒的神識。
「小楚,是你嗎?」笄日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喊。
然而,映入眼簾的是盼梅輕移蓮步的高雅身段。
「梅姊,你怎麼來日軒?」笄日感到奇怪,盼梅已有段時日絕步不入日軒了。
盼梅端著一些餅以及藥片來到床邊:「梅姊聽小楚說你病了,特地準備了餅乾來探望你。」
「小楚呢?」笄日懶懶地合眼:「他去哪了?」
「他去幫忙烤餅了,一時抽不開身,所以請我代他來一趟。他還交代我要盯著你吃藥,定時吃藥病才會好得快。」盼梅邊說邊將床邊小桌整理出空間放置端盤。
「梅姊,謝謝。」
盼梅見他沒有要吃的打算,逕自坐了下來。
「小日,你是不是怪梅姊好一陣子沒來看你?」
笄日的眼睛緊合依然,不置一言。
「梅姊前一陣真的不能來看你,因為梅姊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這麼平靜地和你講話。」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也嫌我是殘廢。」
「小日。」盼梅對笄日無理的控訴無動於衷,只是一逕地心平氣和:「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從來沒有拿異樣的眼光看待過你。」
「你說謊,你和他們一樣全在背後嘲笑我,除了姊姊和小楚,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我,大家都嫌我是累贅,」笄日一遇到他不想面對的,就會拉被蓋住頭來個眼不見為淨。
「小日。」盼梅對笄日已經徹底死心,不再奢望他會覺悟:「其實,梅姊有很多話想說。你自己想想,我有當著你的面說過你一句不是嗎?我有一絲嫌棄你的表現嗎?我甚至把你當自己的親弟弟,我是真心在疼你。」
窩在被裡的笄日沒有辯駁,因為那是事實。
「不能幫你克服畏懼困難,是梅姊對不起你,梅姊沒用,連自己的弟妹受苦都不能出頭,只能眼見大家的矛盾愈結愈深,梅姊比誰都難受。」盼梅停下,待壓下激動後才又說下去:「我想了很久,不但不來日軒,也不去楚軒、櫻軒,連笄月那也沒去,自己對著自己想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可笑地發現我居然一點力都使不上,曜城裡似乎我最多餘。」
笄日放下了排斥,隔著棉被聆靜盼梅這陣因素不明的心聲。
「小日,梅姊真的很抱歉,真的——抱歉。」她站起來,將椅子挪回原位,回身望著被團:「小日,我這次來只是想讓你知道,世上痛苦可憐的人,不止你一個。你還有笄月疼護,可是我們這些身份卑微的精靈,生命是不值錢的點綴,只是主子身上不起眼的裝飾品,當我們無法再認同自己的命運時,通常等著我們的只有一種結果。軟餅和藥,是我最後為你端的食物,我希望你能吃,至少那是我的心意。」
「梅姊!」笄日露出小臉:「你要去哪裡?」
「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不要去好不好?」笄日咬咬唇:「留下來陪小日好不好,小日好寂寞。」
盼梅神色軟化,摸摸他特殊的銀髮,柔聲告訴他:「小日,你總會長大,要學著克服自己的障礙,你也不想當笄月一輩子的包袱對不對?」
笄日自信滿滿地笑:「很快我就能保護姊姊了。梅姊,你留下來我就透露一項秘密給你聽,好不好?」
盼梅心中酸甜苦辣交織不休,笄日是這麼堅定地相信他的夢會實現,她怎能責怪他?只是他們姊弟又該如何自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沒有退路了。
「小日,很多人常在無意間傷害到他人,或許乍看之下這些言詞舉動不具威脅,但實際上卻是比刀還銳利的武器。你還小,不能明白,希望下輩子,你能早些領會。」
「梅姊你怎麼了?」笄日感覺到今天的盼梅特別怪異。
「梅姊盼望下輩子,我們能真正無忌無顧地快樂共處。」
盼梅的眼神,悲傷又遙遠。笄日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那雙眸中似有無盡的愧歉與凝沉,恍惚中蒙上了模糊的感覺,他沒有說話,只能目送這位出塵精靈走出日軒。
荒謬地,他忽然有種直覺:他的梅姊姊不會再踏進日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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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著點,會有點痛。」
「如果真的只是『有點』的話,用得著忍嗎?」奕霆的語氣輕鬆,神情可不見得輕鬆:「喂!你們這有沒有腦筋急轉彎還是笑話全集?可不可以借一本來看看?」
「除了一處碎瓷透骨,其他沒什麼大礙。」蒼朮手中抓著銀黛色的星塵撒往奕霆血痕斑斑的左腿。碎瓷隨著星塵的觸碰震化為灰,再被蒼朮灌下的清液洗去。
「媽呀!這是什麼水?怎麼比抹雙氧水還痛?」奕霆哇哇怪叫,齜牙咧嘴地慘嚎:「抽筋了抽筋了,哇!老頭你在報復是不是?」
「是的話我用得著這麼麻煩嗎?不知感恩的臭小子。」
「耶!」奕霆拉高了尾音,發現新大陸般嚷:「原來你也會頂話!真看不出來,外表給人感覺道貌岸然,骨子裡原來也是個悶頭騷包!」
蒼朮苦笑,活了七八百歲竟給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人類罵做悶騷,偏又不能回罵,真是喪盡了大長老的威嚴。唉!誰叫他們精靈界還得仰賴人家,認了!
他盯著他小腿上那塊不規則狀的瓷片,約莫掌心大小,穩穩地夾在肉裡:「這塊碎渣正好嵌在你腿筋上,化掉它勢必會傷到筋,只能用拔的。」
「那就拔呀!」奕霆已經無力為繼了,再這麼猶豫下去恐怕他要掛了。
「可是……」蒼朮左右為難,這小子明不明白其中的嚴重性吶?萬一挑斷了腿筋這絛腿可就廢了欸。
「早拔晚拔都要拔,乾脆些。」奕霆臉色蒼白地瞅著蒼朮:「要救精靈界,從這下手。」
蒼朮明白他指什麼,他已洞悉他常年保持沉默的因由——他太心軟。
「長老,你選的是最差勁的方法。」奕霆雖帶傷在身,眼神卻仍犀利異常:「為了保護一、兩位而拖累了整個精靈界,值得嗎?」
「一個是精靈,兩個也是精靈,所有精靈都像我的孩子般,我……狠不下心。」
奕霆將蒼朮的掙扎看在眼裡,果然,他早就知道是誰召來暴雨的,卻一直隱而不揚。
「為什麼?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延遲的後果啊!」
蒼朮沉默了半晌,聲音才帶著回憶想起:「笄月和笄日是我親手接出轉生池,我永遠也忘不了當我雙手捧著氣息低弱的笄日時內心的震痛。他縮成一團萎靡楚楚地倚著我的手……」蒼朮雙手攤張,彷彿昨日重現,彷彿那個先天殘缺的小精靈還躺在他手中。
「笄日是我職任長老六百年來唯一的一位無翅精靈,我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學會說話,他和笄月等於是我扶養大的,我捨不得笄月,也心疼笄日,這種心情和你們人界每個身為人父的人一樣,孩子再不好,也不忍心苛責——」蒼朮微駝背,看似千斤重擔沉壓在他肩:「我知道笄日醉心精靈王子的傳說,但總以為給他些希望並無關係,不料他卻誤認為他就是受難的王子,入了歧途。」
奕霆自小和家人就親,當然瞭解做父親疼孩子的心,但他的默許不啻是惡災的助因!
「你的袖手旁觀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呀,為什麼不讓他明白你們愛他呢?」
「笄日生來便異常極端,和普通精靈截然兩樣,他只相信他相信的,除了笄月和盼楚,若有人過於接近他,他就會歇斯底里自虐不休,我們只能退得遠遠地,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蒼朮一一揭開曜城秘辛:「笄月自始至終都不知情,甚至一廂情願地認為弟弟還小不懂事,難免怕生,完全不瞭解笄日偏極的個性,而笄日對笄月百依百順沒有絲毫異樣,每次我想告訴笄月,剛提個起頭,笄月就誠惶誠恐地保證她會好好照料笄日不會讓他給我們添麻煩,我看見笄月那模樣,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