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香綾
陳母夾了一口黃魚放入嘴裡,馬上笑逐顏開,想是滿意得不得了。
「聽說你是學美術的?」邁可的妹妹吊起一隻眼睛掃向她。「當個沒沒無聞的小畫家,養得活自己嗎?」
「彩喬,這個問題太尖銳了。」陳父連忙制止她。
「其實小妹問得也沒錯,一個從事藝術工作的人要是沒有相當的背景,想混出頭是很難的。」陳母說完話,順便瞄了一眼沈洛寒這間堪稱頗為精緻的公寓,「不過,我看你好像過得還不錯的。」
「媽,洛寒是很能幹的,她的畫畫得好極了,每月的收入搞不好比我還多。」邁可趕緊出來打圓場。
「女人太能幹也是麻煩,眼睛一個不小心就長到頭頂上。」說完還不忘用餘光瞟向枯坐一旁,非常無辜兼哀怨的沈洛寒。
忙了大半天,請人家來吃喝一頓,尚得忍受這種冷言冷語,她到底是所為何來?
「媽,洛寒不是那種人,她好得很,脾氣好,心地好,手藝更是一級棒,來,快趁熱吃。」邁可一邊猛幫他媽媽夾菜,一邊伸手握住沈洛寒擱在桌子底下的手!希望她多包涵。
她該有何適當的表現?悶不吭聲,會讓邁可家人誤以為她真的很寬宏大量,因而認定她是極佳的媳婦人選就慘了,但真要掇弄幾句冷硬的話,把這尖酸的母女兩人頂回去,又有違她一向致力維持的淑女風範。
「伯母說的對極了,一個搞藝術的不僅在台灣生存不易,在美國也同樣辛苦,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和邁可始終只願意維持好朋友的關係。」
「你是說,你還沒打算嫁給我們偉克?」陳母的臉一下子拉得比馬還長。
「洛寒,」邁可迷惑的眼神釀合著一絲苦澀。「我們不是已經講好了?」
「很抱歉,我今兒早上打電話回台灣給我爸爸,他對我的婚事也有很多意見。為人子女嘛,婚姻大事總不好擅自作主。」
「我們邁可這麼優秀,你父親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陳父也是標準的老王賣瓜型父親,」提到兒子就滿臉的驕傲,彷彿這世上的女人能嫁入他們陳家,都是高攀,都是三生有幸。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樣的,你們對我有多挑剔,我父母對邁可就有多謹慎,我想這一點你應該可以體會。」
「唔。」這番頗合情合理的話,被邁可一家人視為帶著挑釁的藐視。陳母終於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用發乾的嗓子說:「我們大老遠跑來,竟然是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呢,犯得著嗎?」
「媽。」邁可如夾心餅乾似的,左右為難。「洛寒,你就少說兩句不行嗎?」
「我?」她講的已經夠少了呀。沈洛寒氣得想下逐客令,看在邁可的面上,硬是忍了下來。
這餐飯她吃得百般不是滋味,雙眼呆愣地盯著自己的碗底,藉以躲開邁可一家人反客為主的譏諷。
幸虧她反悔得早,否則這樣的公婆和小姑,即便她滯留美國一輩子,都恐怕很難有清靜日子可以過。
「這些菜你是不是從餐廳叫來的?」一陣沉默之後,邁可的妹妹忽然問。
「不合你的口味?」沈洛寒懶懶地反問。
「合是合,只是看不出來憑你能有——」
又來了,這家人是怎麼搞的,吃頓飯都能生這麼多是非,煩不煩啊?
沈洛寒沒等她說完,就予以打斷,「喜歡就多吃點,以後想再吃到就難了。」
「你這話是沒打算和偉克結婚嘍!」陳父用峻冷的目光瞥向沈洛寒,然後停在邁可臉上。「偉克你自己說,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到底還想不想進我們陳家的家門?」
***
和邁可的家人吃完那頓比鴻門宴還驚濤駭浪的飯局後,這段本來就風雨飄搖的戀情終於宣告結束。
邁可只打了一通電話,痛斥她的氣量狹窄,以及不得體的應對之外,就音訊全無了。
為了慶祝和平分手成功,她決定放自己一天假,騎單車到北灣碼頭,沿著哈德遜河畔暢遊。
陽光呈現出華麗的橘色光輝,天空一片碧藍如洗,路上有陣陣隨風飄蕩的花香。
一個人的生活真是自由自在。從前在學校唸書的時候,總愛和同學爭辯究竟是佛洛依德所謂的「柔情只是肉慾的昇華」較正確,還是元好問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較貼近人性。現在她則相信瓊瑤小說裡刻骨銘心的愛情於現實世界是很難尋得的,縱或幸運遇上那麼一兩回,也免不了要以遍體鱗傷作代價。
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所以,有花堪折直須折,所以,不求天長地久,只願曾經擁有?
成了習慣性的愛河失足者,她越發對愛情迷惘了。有人說:信愛情和信上帝一樣,心誠則靈。
說是與心上人在一起時,應充滿沉靜的陶醉,和不設防的柔情。她呢?她為誰溫柔為誰陶醉過?
答案立刻昭然若揭地浮現眼前,是他,不管心裡有多麼不肯承認,都無法抹煞那份癡心的渴望。
傅仲軒說他要她。這個「要」字會不會只是一個擅於征服的強人其蠻霸且不負責任的陷阱?他準備怎樣要?要了以後呢?
她該找個人傾吐心事的,可惜自從「誤入歧途」以後,她和大學時代的同學、朋友已漸行漸遠,到現在幾乎不再往來。
因此,學會自己舔血療傷是她這許多年來必須的功課之一。
在這片明澈得如水晶的天空下,她實在該掏空腦袋瓜子,啥事也不要去想。經過一所私立中學後門,輾向長達一、二哩的寬廣步道,連接著金融中心與兩側住宅區,綠蔭環繞,重現了老式紐約建築的風貌,樹叢和花海讓她得以暫時忘了那些惱人的煩憂。
涼風梳櫛她的長髮,一綹風掠過臉龐,蒙住她的眼,趕緊伸手拂了開去,卻見前頭兩名男子,站在一棵樺楊樹下激烈的爭吵。雖然他們很克制的壓低嗓門,聲音依然大得足以讓從一旁經過的路人側目。
那不是丹尼爾嗎?站在他身邊的人莫非就是畢雷斯?他們吵什麼呢?
沈洛寒看得過於專注,沒留神前頭的急降坡,「嗄!」她倒抽一口涼氣,怎知那個坡比她預估的傾斜度還要大,單車煞車不及,在金燦燦的陽光下像飛箭一樣向前疾衝而去——
完了!她心底發出驚恐的吶喊,風聲在她耳朵旁呱剌著像演奏的琴音。她想跳車,卻敵不過那俯衝的速度,天空和大地的景物扭成一團在她眼前飛舞,陡地,眼前飛舞的景物之間出現了一張臉。
「啊!」迅雷不及掩耳地,她整個人跌進傅仲軒及時敞開的臂彎裡。
儘管他精準的接到了沈洛寒,但由於衝勁過強,又有腳踏車梗在中間阻擋,她的手肘仍因使力按向右側水泥分隔牆,而擦出一條血痕。
皮膚上的刺痛令她猛然彎身向下,以手掌緊緊壓著右下臂。
傅仲軒焦切的要撥開她的手掌。「讓我看看。」
「沒事的。」
「讓我瞧瞧。」
「我說了沒事的嘛。」沈洛寒忽然想起立於斜側角落的丹尼爾和他的友人,忙轉過頭去梭巡。
「他們剛走。」傅仲軒說:「確定你沒事才離開的。」
「你在監視他們?」
傅仲軒詫笑一聲,「什麼理由呢?他的一舉一動完全在阿迪的掌控下,他不需要我操心,我惟一在意的人是你。」
他還是扮開了她的手,面色凝重地檢視那道由慘白肌膚中爭相冒出血珠,進而匯成血注泊流而下,似乎傷得不輕的傷痕。
所幸傷口雖大但不深,不需要縫針,在醫院裡敷藥包紮完就可以回家了。
「謝謝你。」沈洛寒想自己坐車回去是沒問題了,只是那輛軍車,可能要先暫時放這兒幾天。
「嗯唔。」傅仲軒搖頭,猿臂環住她的腰,制止她擅自離去。「欠我的人情,通常必須泉湧以報,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
「我忘了你很會趁人之危。」她伸出一支手指戳向他的胸口,以遏止他不斷移近的臉龐。「能不能先送我回去休息一會兒,再想想該用什麼法子來回報你的大恩大德?」
「行。」
傅仲軒這回表現了難得的君子風度,在她傷口結痂以前,除了體貼入微的呵護照顧,完全沒有非禮的舉動,和一丁點言語的撩撥。
***
過了幾天,傅仲軒帶沈洛寒到醫復檢。
「唔,傷口的癒合情形非常好,只需要貼一陣子美容膠帶,就會連疤痕也找不到。」醫生樂觀的說,她現在不僅可以繼續回去騎單車、打球,即使游泳也不成問題。
走出醫院,傅仲軒馬上給她一個十分震撼的提議——開飛機去兜風。
「現在?」她半點準備都沒有呀。
「有何不可。」他揚臂往大街上一揮,早先就停候在路旁的司機,立刻把車子開過來。
「打電話告訴肯尼,我今晚不進公司。」接過司機手中的鑰匙,他示意沈洛寒坐上駕駛座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