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凌淑芬
他老婆動作果然快,隔天又換了一個新傭人——一個雙膝以下截肢的中年男人。
江金虎望著那個推著輪椅在家裡上上下下擦桌椅的男人,簡直已經不是「目瞪口呆」可以形容。
「他是傷殘老兵的收容所介紹來的,他們家真有四個小孩,妻子輕微智障無法工作,小孩子漸漸大了,需要錢唸書和買衣服,而且他們的大兒子還有小兒麻庳,二兒子剛染上德國麻疹……」
「停!」他閉上眼,越來越熟悉揉眉心這個動作。「再,給,我,換,一,個!」
接下來,出現的人不是斷手斷腳缺耳朵沒鼻子看不見,就是神智不清智能不足只差沒被宣告禁治產!
他那個妻子,不只外表如天仙一般美麗,顯然心也如同天仙一般聖潔!
如果不請人,讓梅玉心自己上陣呢?
「我……」姑娘她睫毛微濕,眼眸朦朧,垂下頭淒切地輕訴,「我從小學習琴棋書畫,女紅書法,吹笛彈琴,吟詩作對,遍覽百籍。四書五經全讀熟了,諸子百家的著述也鑽研不少,我還會……」
「我只是要妳下廚煮頓飯,妳不要背履歷表給我聽!」江金虎突然覺得,應付這個美麗老婆,不比帶一幫兄弟討生活來得輕鬆。
「我、我獨獨不會敞家務。」梅玉心花顏羞慚。
「……」江金虎輸了。
好吧,是他的錯。看她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只怕那個酸腐老爸真拿四書五經當飯餵她,那雙青蔥般的手拿過掃把鍋鏟才有鬼!
最後他受夠了,反正他只在台北待一陣子就走,將就點,能叫外食的時候叫外食,吃膩了外食就叫身旁會煮飯的兄弟下個廚,先度過這陣子再說。
「不過,為什麼現在是我站在廚房裡?」他穿著圍裙拿著湯瓢繼續回想。
好像是某一天早上他吃膩了外食,也厭煩了手下千篇一律的煎蛋炒蛋或蝦仁蛋炒飯,心血來潮自己下廚做了點清粥小菜。
別看他一副粗粗魯魯的樣子,當初和阿諾兩個人出來走江湖時,有一陣子他們被派到外地跑腿,住在窄窄小小的公寓裡,都是他在張羅吃的喝的,動腦筋的事讓阿諾負責。
沒想到如此簡單的一頓餐食,竟然引來梅玉心的無比欽仰。
向來食量小如蟻的她,那天不但多喝了一碗稀飯,還把每一樣小菜吃光光。
接著呢,左一句「原來你會煮飯」,右一句「你好厲害」,前一句「這些我都不會呢」,後一句「能嫁給你我真是幸福」,再加上滿眼的欽慕、滿口的佩服與滿心的感謝,他只覺得四周好像飛滿了粉紅色小心心,最後——煮早餐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責任。
「靠!」湯勺一扔,江金虎不爽地扯掉圍裙。
他幹嘛好日子不過,跑來台北替他只睡過一次的老婆端湯送茶水?
真是犯賤!
「怎麼啦?一大早心情就不好。」倩妙的纖影踩入用餐區。
江金虎神威赫赫地旋身,口氣極差。
「今天老子只煎個蛋,愛吃不吃隨妳!」
「正好。我也覺得你天天下廚實在太辛苦,剛才特地走遠點,買了你最愛吃的飯團夾蛋、韭菜餡的生煎包和黑豆漿。」捉弄這莽夫煮一個星期早餐,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梅玉心甜甜一笑,從身後拿出一袋飄出香氣的熱食。
江金虎一愣。
「妳怎麼知道我愛吃飯團夾蛋、韭菜餡的生煎包和黑豆漿?」
「我特地找小方他們間的,問了好幾個人,才確定這幾樣是你最愛吃的。本來巷口的豆漿店今天不賣黑豆漿,我一直拜託他們替我磨一豌,好不容易才說動了,所以才這麼晚回來。」
「是、是嗎?」他吶吶道。
當然以前不是沒有女人討好他,但是她們從不費心去猜想他喜歡吃什麼,手下更是等到他大聲小聲喊餓了,才忙不迭跑腿去。
江金虎將紙袋接過來,看看妻子的笑顏,再看看早餐,重複兩三回,心頭有一種很奇怪的溫暖流過……
「坐啊。」她選了下首的座位,雙手支在下顎。「好了,今天要跟我說哪一段故事?」
「昨天講到哪裡?」他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咬一大口飯團。嗯,好吃!「昨天講到我和阿諾來高雄投靠『關帝廟』的周老大,有一年暑假,我們被周老大派到左營一個小場子去收保護費。」
對了,他想起來了,這才是所有怪事裡最奇特的一樁——
他竟然開始講「江金虎奮鬥史」給她聽!
每天他都會從前一天早餐中斷的地方開始講,漸漸的,他的兄弟、地盤、肉搏血戰都成了讓梅玉心聽得津津有味的題材。
大部分人都喜歡別人聽自己講話,既然她沒聽厭的樣子,他也就不知不覺一直講下來。
而且老實說,看她一副乖乖牌的樣子,他常故意講些血腥凶狠的畫面嚇得她花容失色,滿能滿足男性氣概的。
「……就是在那一次和警察交手的過程中,我和阿諾認識了縱貫線仁義堂的一位大老。」
「可是你們本來是跟著周老大的,後來跳到仁義堂的麾下,難道不會觸犯道上的幫規或條例嗎?」
「我們並不算跳到仁義堂的麾下,仁義堂的大老張光勇只是賞識我,給我一些幫助而已,我和阿諾算是出來自立門戶。」
「為什麼?周老大不是一直很器重你?」
這回,江金虎沒再像之前一樣,對她的問題擺擺手,神氣兮兮地丟一句「這其中的道理妳們女人家不懂啦」,然後威風八面地說下去。
他只是淡淡的瞟她一眼。「人各有志嘛!」
在極短的一刻,梅玉心從那雙眸底窺見了些什麼——某些很深沉的,很隱匿的情緒。
她不知道像江金虎這樣莽夫型的男人,也有如此複雜的意緒,心,動了一下。
梅玉心隨即一凜。這種男人不值得同情的。
「後來你們又是如何與縱貫線的其他大哥搭上線的?」她配合地轉開話題,接下來又花更多時間,把她丈夫的地盤和勢力做了徹底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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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幾乎是一早踏出自己的房門,梅玉心便感覺家中氣氛不太尋常。
以前只有她一個人住時,江金虎雖然派了兩個部下來保護,她通常都打發他們去做自己的事,只有小方比較規矩,每天在玄關或院子裡守候,盡量讓自己不打擾她的正常生活。
江金虎來的這三個星期,一下子虎背熊腰的大漢多了起來,在家裡走兩步略就要碰上一個。
可今天,室內突然又安靜起來。
所有黑衫黑褲的小弟都不知去向,唯有小方繼續守在門口,一副提心吊膽的神情不時往門裡探看。
「今天弟兄們都休假?」她款款走向玄關拿報紙,不經意的問一句。
「呃……咳!」小方抓耳撓腮,吞吞吐吐地回答,「也不是啦,只是說……那個……唉……所以就……想說不要吵到大哥。」
這種含糊的回答可不像平日的小方。
她微微一笑,也不勉強。「好,那我去做自個兒的事了。」
小方看她的眼光感激得彷彿在看天使。
有這種大嫂真好,又美,又溫柔,又識大體,又體恤下屬!他以後也要娶一個這種老婆……
下午三點多,梅玉心收好了毛筆與畫紙,再度深思起來。
江金虎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出現!莫非出了什麼事了?
她下到客廳,小方仍然盡責地守在門口。
「小方,我問你話,你老實告訴我,我不會生氣的。」她溫柔輕詢。「你大哥是不是昨晚出門還沒回來,你怕我生氣,不敢說?」
小方用力搖頭,再怯怯地瞄向二樓。
「那個……老大真的在房裡……」
「那他怎麼連午飯都沒下來吃呢?」
「我想,他、他大概不餓吧。」
「人是鐵飯是鋼,不吃可不行。我上去看看。」她比較擔心他在籌畫什麼事而她不知道。
「不行!」小方火速扯住她的皓腕,然後意識到自己大不敬的行為,像碰到火紅鐵棒一樣地鬆開。「大嫂,您可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在今天去打擾大哥!
「今天是什麼樣特別的日子不成?」她親切地笑著。
小方躊躇了一下。「今天……今天是大哥脫離周老大的六週年紀念日。說是說六週年啦,其實還差七個小時又十二分鐘才滿六週年。」
「六週年紀念日又有什麼不對?」
「就是,那個……當年鳳姊……反正大嫂,妳別問了。」小方急得抓耳撓腮。「往年只有諾哥在的時候,大家才敢留在老大附近。今年諾哥去日本談生意了,兄弟們一個個跑的跑、逃的逃,就怕掃到颱風尾!總之今天就讓老大自己一個人過吧,妳千萬別上樓去。」
鳳姊?所以她丈夫的異常與另一個女人有關。
匡啷!一聲砸碎物事的巨響從樓上傳來。
造反了!他要為別的女人傷心喪志不關她的事,但這間房子可是她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