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菖蒲
她說到這裡,韋長歌和蘇妄言俱是心頭一蕩,彼此都想起那日在岳州城外吵架的事來了。
——「其實你又何必生氣?在我眼裡還是你最好看。」
蘇妄言像從未見過似的凝視著韋長歌,當日他似是隨口道來,他聽著,也不在意,但,到了這一刻方才淡淡的,有了些許味道……
梅影道:「他握著我的手,對我說:『我不能瞞你,這輩子我就只喜歡小思一個,我也只有他一個。妹子,是我對不起你。』我呆住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我曾幻想過無數次,如果能為他所愛該是多麼幸福,可我從沒想過,他喜歡的竟會是個男人!……我整個人都崩潰了,發瘋似的痛哭起來,但哭有什麼用呢?哭完了,眼淚一抹,還是喜歡。我於是送他回去,等到了我才知道,原來他是那家的人,怪不得他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無恙乾澀地岔道:「那家?」
韋長歌忙趁機把這些日子查到的吳鉤的來歷簡略地跟他說了一遍。
無恙聽了,皺眉道:「既然吳鉤向來足跡不履中原之地,我家和他又有什麼恩怨?為什麼要血洗我關連兩家?莫非是受人所雇?——噫,也不對啊,我爹知道他的名字,分明是認識他的!」
眾人皆是一怔,換了個眼色,都不知該如何跟他說明。
最後還是梅影低聲地道:「無恙,其實……其實你本不姓關。」
「……什麼意思?」
梅影無聲地歎了口氣:「君思——是關城來中原前的名字。」
無恙像是一時沒有明白,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嘴唇動了動,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啞著嗓子道:「你騙我!」
韋長歌道:「無恙,你姑姑沒騙你。你父親關城,就是當年的君思,他何止是認識吳鉤,他們倆根本就是藝出同門的師兄弟!」
無恙死死咬著下唇,面上神情顯是不肯相信。
梅影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關城和君思的的確確就是一個人。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是師兄弟那吳鉤又為什麼要殺你父親,是不是?」她輕輕歎了一聲,看著無恙道:「這些年來我早就把你當成了自己的親骨肉,我只盼你能忘記一切前塵往事,把以前的一切當作一場噩夢,這些事,我原本是不願意告訴你的……你若是不再追問,便還可以像以前一樣安安穩穩、平平靜靜地過下去……」
無恙蒼白著臉,低聲道:「我要你告訴我。」
梅影頓了頓,微微點頭,道:「當年,他擔心師父師弟的安危,所以等他略好了些我就送他回去。他族裡的人告訴他他師父師弟都已經遭了不幸,君思甚至連屍首都沒能找到。他聽了,好半天只是紋絲不動地站著,也不說話,眼淚卻像線一樣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勸他,他也像沒聽到。整整三天三夜,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說話,我也陪在旁邊,三天三夜沒有闔眼。到第四天上,他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你擔心我會尋短見是不是?』我忍著淚回答他:『你這樣總是對身體不好。』他點了點頭,道:『你放心。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事,心裡卻比前些日子明白了些……』他突然笑了笑低聲說:『天涯海角,我總是要報這個仇的。』那以後幾年,吳鉤果然四處打探,卻一直沒有消息。有一年冬天,他突然來我家找我,說已經知道了仇人的下落,特地來跟我辭行——他總算沒忘記我!我高興極了,讓他報了仇快點回來。吳鉤聽我這麼說,卻出了一會兒神,回答說他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我心裡想著,他雖然喜歡君思,但君思畢竟已經死了好幾年了,等他為師父師弟報了仇,也許便不會再記掛他了。於是便大著膽子,說:『不管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等你!』他一愣,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又強笑了笑,道:『等我真的報了仇,也就不想活了。』他走了之後,我怎麼也不放心,便連夜追上他,和他一起到了中原……但到了中原沒多久,他就甩掉我一個人走了,後來就聽說岳州離鴻山莊出了事。我立刻就明白是他做的,除了他,普天之下,又還有誰有這等本事?我還沒趕到岳州,和關家有姻親的連家也遭了滅門。兩件案子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我在路上聽到消息,這才想到原來關城和連伐遠就是害死他師父師弟的仇人。」
韋長歌聽到這裡,輕聲歎了口氣,道:「吳鉤雖然對仇人恨之入骨,但滅人滿門、殃及無辜也實在太過殘忍。」
梅影冷笑道:「你們中原人假仁假義,我若恨一個人,也是會連他親戚妻兒一併恨上的。」
韋長歌一笑,心道:「吳鉤再怎麼殺人放火,在你眼裡只怕也是天經地義。」
她已接著道:「我想起那天他來辭行時說的話,生怕他真的隨君思去了,一個人在中原到處打聽他的下落,後來我就到了蘇州——」
無恙突然插道:「您就是在那裡救了我的。」
他的神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
梅影也是一窒,良久才顫聲道:「是啊,我就是在那裡遇到你的……——我到了蘇州,依然沒有找到吳鉤,我忍不住想,也許他早就不在這世上了,就算我這麼天南海北地找他,也永遠見不到他了。那些日子,這樣的念頭我有過許多次,但這一次,我才真的心灰意冷,就準備回去了。那天夜裡,我聽見有人在客棧的門外輕輕地喊我的名字,我開了門,竟然是他站在那裡!我歡喜地就要跳起來,他神色古怪地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只做了個手勢讓我跟他走。夜已經深了,路上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月光照得街道亮亮的,我走在他後面,感覺像走在夢裡一樣,心裡有許多話要告訴他,到了嘴邊,卻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帶著我來到了一間破敗的土地廟前,廟裡橫七豎八睡著些乞丐,有老到鬍子頭髮都全白了的,也有才八九歲大的。他拉著我走進去,輕聲說:『你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角落裡有個孩子蜷成一團睡在地上,那孩子不過十歲左右,身上的衣服也已經破爛不堪。我道:『是個孩子——這孩子怎麼了?』他定定地看了那孩子半天,轉身跪在我面前,他說:『妹子,我求你件事!』我一時手足無措,急忙伸手去扶,他卻不肯起來,只說:『妹子,我求你帶這孩子回去,好好照顧他!』我道:『你要我照顧他?這孩子……這孩子,他是什麼人?』他的眼睛直盯著那孩子,低聲道:『他叫無恙,是離鴻山莊唯一的後人了。』我問:『關城和連伐遠不是害死你師父師弟的兇手麼?大哥,你怎的還要照顧他的孩子?啊,我知道了——那兩件案子原來不關你的事?!』吳鉤搖了搖頭道『不,關城他是我的仇人沒錯,那兩件事也都是我所為。』我更加混亂,連聲追問。他終於抬起頭來,說:『這孩子姓關,但他也姓君——他是小思的兒子。』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似笑非笑,卻又比哭還難看——唉,他那樣的表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不知誰發出了一聲細微的歎息,梅影停了片刻,接著道:「我『啊』了一聲,頓時什麼都明白了——原來關城就是君思,君思就是關城!原來,就算君思那樣對他,他也還是忘不了他的小思!他來找我,就是為了讓我照顧君思的兒子!——我什麼都明白了,我又急又怒、又傷心、又絕望,五臟六腑都像被誰揉碎了似的,痛得糾結在一起,那一刻,真想就這麼死過去算了!但是我看著他,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睛,他是那麼傷心,我又怎麼能……我終於答應了他。他高興極了,說這個孩子雖然是孤兒,但往後也就不怕被人欺負了。我顫著聲音問他:『那你呢?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他想了想,道:『仇已經報了,小思也死了,我原本打算下去陪他的,但,我不能放著他唯一的一點骨血不管。無恙長大了,必是要來找我報仇的。我且等到那個時候吧。』」
無恙面色慘淡,牙關咬得格格作響,連連冷笑:「誰希罕他貓哭耗子?」
梅影也不理會,只自往下說:「他臨走,走到你跟前。你睡得熟了,細細地發出鼾聲。他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年紀也跟無恙差不多,那會兒,我們倆還都是流落街頭的小叫花子,夜裡也是這麼睡在破廟裡,白天就四處乞討,忍饑挨餓,還要被人作踐……不過小思的樣子可比他俊多啦……』他就這麼摸著你的頭髮,慢悠悠地說,聲音柔得幾乎能化水——他可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跟我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