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藍水晶
我還沒走近他,就看到他動作很快地關了電腦,還丟給我個倉皇的笑。我怔了一下,不過很小心地沒讓他看出來,因為通常我都要三請四請、連哄帶編地才能把他架出辦公室,今晚他倒是一如反常的乾脆。
「走吧。」
他很快地朝我的方向走來,居然……連桌上的燈都忘了關。
★★★
今晚是公司的聚餐活動,為了慰勞大家的腸胃,也順便聯絡一下同事間的情誼。公司規模小,大家平常就挺熟的,瘋起來老實說有點可怕,只是,今晚帶頭灌大家酒的,居然是Chris。
看著這樣的他,我開始改喝果汁,為的是保持自己絕對的清醒,因為我看他喝酒的架勢,待會我勢必要送他回家。以前看過他被客戶灌過幾次酒,我大概知道他的能耐,不過之前那幾次他是半推半就地節制著,今晚他是不顧一切地在糟蹋自己。
過了段不算短的時間,在他的原形還未在公共場所暴露無遺之前,我帶著他離開了那家餐廳,順便結了帳。
我看著他的側臉,他的頭重重地靠在計程車套著塑膠皮的座椅上,是我熟悉的角度,只是現在看來少了冷峻,多了被酒精渲染後才有的慵懶。他顯然坐得很不舒服,不時地轉換著頭的角度,他也沒有在睡,因為我看他嘴唇動了幾下,大概是乾澀難耐。
「沒有很不舒服吧?快到了。」
「還好。」他說,雙眼還閉著。
我分不清楚他是醉是夢,他頭又動了一下,這次是靠在我的肩膀側邊。計程車裡暗得出奇,使得車窗外的世界在霓虹燈打點之下更顯得絢麗非常,路邊街燈的光規律地射了進來,依照著它們之間等距離的節奏,暈黃地闖進了我的眼底。
他的鼻息傳了過來,濃濃的酒氣,濁重的呼吸、吐氣、再呼吸、再吐氣,構成了一種奇特的寧靜。
是我想跟他說話,是我執意地打破了這個寧靜。
「你在煩惱什麼?想告訴我嗎?」
他的頭依舊靠著,好長的沉默之後,他才用微弱的聲音說:「艾莉,我對不起你。」
我聽得很清楚。又是艾莉,又被我猜中了,腦中又是一陣難以言喻的昏眩。
這時,從計程車那效果不怎麼好的音響傳出了Sting的歌聲,我最愛的Sting,重覆地唱著,Ifyoureallylovesomeone,setthemfree,
艾莉來了,那他是不是也該走了?
Ifyoureallylovesomeone,setthemfree,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Ifyoureallylovesomeone,setthemfree,
★★★
我終於承認我很愛他,在我決定失去他的時候。
在PuB的一角,燈光有點昏黃,我點了杯烈酒,名字我不知道,因為那不重要,就如同我不知道這家PUB的名字一樣。
星期五的晚上。我的周圍很熱鬧,因為人和人之間誇張的談話,因為音量過大的音樂。左側坐著的外國人因為和他的女伴談得太忘情,笑著笑著還不小心地撞了我一下,隨口丟了句:「真是對不起。」沒想到是標準的國語,我向他輕輕地點了頭,並不在意。
在角落,我只是用手肘無力地撐著我的頭,看著眼前的空杯子發愣,正在考慮還要不要點第二杯,因為剛剛那杯才到手就被我一飲而盡了。
慢慢地,我手指僵硬地動了幾下,不過是很無謂的掙扎罷了。因為我眼淚流下來的速度直可媲美我剛剛喝酒的速度,半張臉很快地就濕了,一雙手掌和手背也跟著淪陷。
看著迷濛的前方,我等著溫熱的眼淚在指尖變成冷冰冰的鹹水。
我是在傷心嗎?我想是的,為的是將要面I臨的失去,不對,是已經確定的失去。還是……我要再繼續努力嗎?再試著去挽回嗎?我想,是沒什麼必要了。而這個愚蠢的念頭沒想到只換來了我幾聲的冷笑,再精疲力盡不過的冷笑,和Chris真正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每天每天的努力還不夠嗎?答案是太夠了,也實在是太過了。
動了下身子,我突然想回家,這裡不是我該留下來的地方。周圍太無情的熱鬧,我應付不來,因為我真的好累,我需要的是休息,閉著眼睛,幻想著自己躺在水面上,好讓沉重的身體和精神狀態被風吹著、推著、遠遠地放逐著。
走進了洗手間,我將外面寫實的世界暫時擋在身後,我要先稍微整理一下自己,才能在幾分鐘後繼續去面對熟悉的一切,最愛的台北。我用面紙細細地擦拭著,看著淡淡的眼線和眼影在鏡中自己的臉上消失,粉也掉了不少,不過我沒有補妝的打算,只是看著反射出的慘白臉龐發呆。
「小姐,你還好吧?」
「謝謝你,我沒事。」
不好,我在心裡暗叫了一聲,接著是兩個膝蓋應聲撞到了又冰又冷的地板。我只能雙手緊緊地抱著肚子,我清醒得很,我並不是醉了,是胃痛又犯了,而且,這次來得又急又狠。
「謝謝你的關心,我真的沒事。」
發著抖,我雙手顫抖地拚命按著手機,按下了他的號碼。
★★★
「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
我深吸了一口空氣,是藥水味,我想睜開眼睛,想在我額頭上那只溫暖的大手下醒來。
「……?」
一睜開眼,簡直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心裡是說不出的震驚,怎麼?
他看著笑了,我想他早就料到了會有這種場面:這個傻女人,眼睛花到連電話都會按錯……不過他一點都不後悔被我叫來的樣子,「找錯人了?」他溫柔地說。
我很大力地點了頭,我真的叫錯人了,居然把徐宇恩給找來了。幾個月不見,我仔細地打量著他,端詳著他那張和我靠得很近的臉,他看起來氣色好得不得了,也很精神。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一句話,他那句帶點責備意味的話,不識時務地惹出了我滿眶的眼淚。
「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說的。」
接著,他把我的頭放進他懷裡,讓我在他的白色襯衫上哭個痛快,要不了多久,就是一片明顯的水漬,好在我的口紅早就掉光了。
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只是覺得好渴。
我起身坐了起來,從他手中接過用紙杯裝的水猛喝了幾口,沒想到醫院的水喝起來還帶點藥水味,但這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在作祟,「好了,謝謝。」我邊把水杯遞還給他邊盯著看他身上那件被我又搓又揉、現在是又濕又皺的襯衫,不好意思地說:「我幫你拿去乾洗。」
「別鬧了,這個時候提那做什麼?」他笑了,順手又摸了下我的頭。
「你過得還好嗎?」我問,好奇,喝了幾口水後元氣也恢復了些。
「還不錯,診所還忙得過去,小雲也決定回學校修碩士課程,現在正在努力準備考試的事情,所以我們算是過得很好。」
誰說只有戀愛中的女人最美麗,其實,戀愛中的男人發散出來的才是滿滿的、藏也藏不住的自信;我看到了,今晚從徐宇恩的身上。他繼續談著小雲的事,看來我在他心中已經退化成了普通朋友、甚至是單純的小學同學了,真好,不過我還不太習慣。
「倒是你,你變了些。」
他頓了一下,「剛剛你突然在我面前哭的樣子,還真不像你。」
我給了他個白眼,「你這樣說也太誇張了吧!我又不是沒血沒淚的人,聽到好笑的笑話會笑,心裡有難過的事情當然也會哭,那叫正常的生理反應,好嗎?」
「你不是這樣的。你從小到大一直都活得很倔強,倔強到從不在人面前掉一滴眼淚,從不讓自己受到絲毫傷害,因為你一直把自己保護得那麼好,為了保護自己而寧可把別人往外推。」
「……」
「你別忘了,幾個月前我才被你推了出去。」
「你是要說,我終於得到報應了嗎?」我故意鬧著他說。
「拜託,我如果那麼小心眼的話,今晚會趕來你身邊嗎?」他收起了戲謔的嘴臉,悠悠地說:「真希望我幾個月前認識的那個你,是現在的你,這個會哭會笑、會去接受別人的你。」
我靜靜地聽著,不想打斷他。
「或許你現在是跌了一跤,但你會站起來的,而再站起來的你,就不會輕易再跌得鼻青臉腫了。
「萬一我一蹶不振,或是更糟,是越摔越過癮,而且百摔不爛呢?」
「你才不會。」
他說完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心想,應該沒有人能過完一生連一跤都不摔就壽終正寢的。就像小時候學騎腳踏車一樣,總得先掛幾條傷幾條鼻涕才學得會,如果就連學騎腳踏車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能免俗的話,更何況是談戀愛這麼高難度的事呢?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