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芃羽
「對,我一整晚都在照顧你,找醫生來看你,還餵你吃藥,替你擦汗、換衣服……」她將杯子放在茶几上,故意把每個細節說得清清楚楚。
「妳……妳私自替我換衣服?」他低頭一看,身上的確已換上一件新的睡衣,頓時驚怒得臉上毫無血色。
那表示……她看見了他的身體,看見了他身上最醜陋的傷痕……
「是啊,因為你流了一身汗嘛!」見他臉色一寸寸發白,她又指著他的臉,補充一句:「還有,為了方便餵你吃藥,我還剪短了你的鬍子,請別見怪。」
「什麼?」整個人都呆掉了!
她找來醫生?還……還替他換衣服?甚至剪他的鬍子?……
他迅速地摸著下巴,果然,原本覆蓋了半張臉的長胡此刻只剩下一片參差不齊的短髭!
這個臭女人……
「妳……」他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未經他允許就做了許多他最禁忌的事,讓外人見到他,碰觸他的身體,她以為她是誰?
「好了,我明白,你不用謝我了。」她笑著聳個肩。
「誰教妳多事的?誰要妳帶外人進來的?妳這個該死的女人--」他大聲怒吼,恨不得有匱法能讓她在地球上消失。
「喂喂喂,你別激動啊,你的病好不容易才剛好……」她安撫道。
「出去!給我滾出去!」他氣得從床上翻下來,大聲厲喝,一跛一跛地衝向她,卻在離她還有一步的距離時絆了一跤,跌倒在地面前。
她無奈地蹲下身,對著他搖搖頭,早就猜到他醒來會拿什麼臉色給她看,這個男人,說穿了就是對自己的模樣自卑到極點,他以前的自信都在外貌燒燬的瞬間被擊垮了。
「哎,你就不能客氣一點嗎?好歹我幫了你耶,要不是我,你說不定會並發其他症狀,更說不定會死掉哩。」看過他身上的痕跡之後,她比較能包容他的壞脾氣了。
「那我寧可死!懂嗎?我寧可死掉算了!」他猙獰地對她狂吼。
「喂,宋凜風……」她被他的歇靳底裡惹得皺眉。
「為什麼不乾脆讓我病死算了?妳這個該死的女人,為什麼要多管閒事?為什麼老是要管我的事,我就算想死也不用妳管--」他伸手攫住她的手臂,持續大吼著。
她聽不下去了,俏臉一沉,不等他吼完,便甩開他的手,朝他的臉摑了一巴掌。
啪!
一記清脆的聲響,把宋凜風打得驚愣住口。
「你給我清醒一點!有多少人想活卻活不了,你卻這樣糟蹋你的生命,不過是一點燒傷痕跡,不過是走路不太順,又不是世界末日,你到底還要鬧情緒到什麼時候?」她忍不住破口大罵。
他怔怔地盯著她,被她罵得傻眼,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和一些全身嚴重灼傷又毀了容的人比起來已經好得太多了,他們的外貌整個變了形,卻依然有勇氣去面對世界,面對自己,而你,你的臉還是完好無缺啊!就算傷了右手右腳,你也還有左手左腳,不是嗎?」
臉頰的疼痛終於讓他回神,三十年來,從沒有人敢打他,這個女人居然敢對他動手?
「妳……妳懂什麼?四肢健全的妳,無憂無慮的妳,懂什麼?」怒火席捲他全身,他嘶啞地吶喊著。
「我當然懂,因為我母親就是個雙腿有殘疾的人!她比你更慘,因為她的下半身完全癱瘓,連走都不能走!」她提高聲音,壓過他的叫囂。
他呆住了。
她蹙著小臉,瞪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下去。
「我母親在生了我之後,一次送花途中出了車禍,從那時起就一直坐在輪椅上,但是,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沒看她為她的腿掉一滴淚,她樂觀、認真、開朗、熱情……雖然下半身不能動,但她用她的上半身溫暖了我們家每一個人!甚至,她比我們都還要堅強,她沒辦法站立,卻是撐起我們家的支柱,她讓我明白,即使只能坐著,也可以熱愛生命,也可以仰望天空,是她告訴我大地有多麼寬廣,是她告訴我世界有多麼遼闊,所以,我從小就決定,我要替她奔跑,為她跳躍,所以我好動,坐不住,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背著她踏逼每一塊土地,帶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可是她卻走了,十年前,生了一場大病,死了……來不及等我長大,來不及……讓我實現我對她的承諾……」她說到後來,眼眶微紅,聲音也略帶哽咽。
他被她臉上深刻的哀傷,以及聲音中濃烈的憂傷撼動了。
為什麼他會認為她不曾痛苦過?為什麼他會認為她無憂快樂?眼前這張清爽明麗的小臉,正堆著不輕易示人的傷感,那雙始終清澈率直的眼睛,正寫著她最大的遺憾……
她,原來不是他認為的那種不知人間疾苦的無知女人,原來,並不是臉上帶著笑容就表示內心不會哭泣……
他就這麼直望著她,微微出了神。
邵蘭心吸吸鼻子,差點就要掉下眼淚,不過,她忽然發覺宋凜風正用一種奇特的表情看著她,心中一驚,這才醒悟她竟然對宋凜風說出自己深藏在內心、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說過的心情,而且還在他面前顯示了自己脆弱的一面,頓時有點懊惱,慌張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又扮起了怒容,繼續訓誡。
「我母親即使在病危時,也依然和生命奮戰,她想活下去,拚了命也要活下去……而你,你這個傢伙卻不知惜福,只會怨天尤人,整天把自己弄得哀哀慼慼的,我請問你奮鬥過嗎?為你自己的生命戰鬥過嗎?有嗎?」她傾向他,咄咄逼問。
為……自己的生命戰鬥過?
他被她的問題問住了。
從小到大,他想要的東西幾乎不需要太費力就能得到,是機運,還是幸運?或是家財的優勢?總之,他的成長比別人順利,加上天資聰穎,只要稍作努力,一切似乎唾手可得,因此,他從不必為任何事戰鬥,即使在和兩位哥哥競爭接班人位置時,即使在與一大群樊若君的追求者較勁時,他也都能輕而易舉勝出。
那時,他以為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直到他失去他最自豪的外貌和健康,他的驕傲終於被擊毀。
但,身體的傷殘只讓他痛苦、絕望,卻從未讓他清醒。
他逃避著所有人,消極地想把自己的醜惡藏起來,卻從沒想過要和自己戰鬥……
「沒有戰鬥就放棄,是最愚蠢的,我媽說過,即使是一朵花期只有一天的花,也會用盡所有力量讓自己在一天內綻放美麗,懂嗎?所以,別再動不動就想死,用死來逃避一切是最懦弱的行為,想想看,你死了除了親痛仇快,世界還不是照常運轉?」她一臉認真地又道。
就算他死了,世界也會照常運轉!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率直臉龐,胸口一陣悸蕩。
自從出事以來,他聽不進去任何人的安慰,他築起一道牆,把自己和外界隔絕,獨自在牆內舔舐著自己的傷口,拒絕接受任何假借關懷之名的同情和憐憫。
但為什麼這個女人的話字字都能敲進他的心坎裡?她用最簡單又直接的詞藻,沒有刻意的修飾,沒有做作的討好,毫不留情地就直搗他心底最深的黑洞,把他自我封印的匱咒撕毀,解開他自縛了許久的那道死結……
「如果你聽懂了我的話,就別再胡鬧了。」她又道。
他還是直望著她,靜默地沉吟著。
「你……幹嘛那樣看我?」她被他那種奇異的眼神看得全身怪怪的,皺了皺眉。
「妳為什麼要幫我?妳忘了我正在對付妳和整個小鎮嗎?」他想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她明明知道他一直在找她麻煩,為什麼還願意留下來照料他?
「我沒忘,而且我會和你周旋到底。但我可不想乘人之危,等你病好了,我們再來算個總帳。」她哼了一聲。
「妳可別以為我會這樣就收手。」他略帶挑釁地道。
「我也不認為你這麼容易就被擺平,不過我可不怕你,雖然我始終搞不清楚你為什麼要整我,不過我可也不是那麼好欺負,想對付我你就試試看。」她一手扠著腰,毫不示弱地道。
「妳真笨,妳難道沒想過,我要是病倒了,小鎮土地收回的事就會延緩或停擺,這對妳和整個小鎮不是很有利嗎?」他嘲諷地看著她。
「啊?這我也知道,可是,見死不救我就是做不到……」她愣了一下,才無奈地又是皺眉又是搔頭。
颯爽的眉宇,澄澈的眼瞳,不服輸的嘴角,看似粗野無禮,可是在那大剌剌又衝動莽撞的性子下,卻有顆柔軟心腸……
邵蘭心不是個粗魯女子,她只是率性又不拘小節,她大概是那種在戰場上看見對手受了傷,會先幫對手療完傷之後再公平對戰的呆子!
一個沒心機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