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宋思樵
「我……我不是故意的……」夏筠柔怯生生地解釋著。
「不是故意什麼?」彭鈞達沉聲逼問她,心中卻不能自抑地閃過一絲陌生而憐惜的感覺,一種令他困惑而無法解釋的奇異反應。
夏筠柔緊張不安地抿了一下嘴唇,「我並不是故意來……打擾你的,我只是……」她顫悸地垂下眼瞼,「我只是情不自禁地被你的鋼琴聲吸引住了。」
情不自禁?彭鈞達的心頭閃過一陣複雜而酸澀的痛楚,他深深注視著眼前這個好靈秀、好年輕、美得脫俗而有幾分不染塵煙氣質的小女孩,看到她單薄的身軀,那雙絞在胸前纖盈不堪一握的小手,他忍不住放鬆了嚴峻逼人的態度,「你為什麼喜歡聽我彈鋼琴?」他聲音溫柔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震愕陌生。
夏筠柔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眸,遲疑地注視著他好一會,然後,她放鬆了緊繃的情緒,無限嬌澀地悄聲說:
「因為,你是用你的生命和感情去演奏音樂,不像別人附庸風雅,純粹只是興趣。」
彭鈞達心頭一震,她的話像針一般炙痛了他的五臟六腑,這個小女孩為什麼能洞悉他的心,為什麼會有這般犀銳而異於常人的洞察力?
夏筠柔略帶靦腆窘迫地輕輕點點頭,「媽媽曾經警告我不可以來這裡打擾你,可是……你的琴聲有股令人抵擋不住的魔力,我實在沒辦法控制我的腳,呃!」她嬌怯地轉動著一雙清靈出神的黑眸,祈求地小聲說:「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別告訴我媽,要不然她會帶我離開這裡,那……我們就會流浪街頭,沒地方可以棲身了。」
「你媽媽?」彭鈞達倏然幡悟過來,「哦,原來你是夏嫂的女兒,我聽阿順伯提過,你父親很早就過世了,你媽媽一直在我們桃園老家做我爸爸的管家,不過,你媽媽不是在五年前就改嫁了嗎?為什麼你們不跟你繼父住在一起,反而願意跟我一塊住在汐止山上呢?」他詫異地瞅著她問道,不明白自己今晚怎麼會突然多話起來,更不曉得他為什麼會特別關心這個充滿靈性而楚楚動人的小女孩呢?
夏筠柔的眼底閃過一絲哀愁和黯然,她咬著嘴唇幽幽然地說:
「我媽她……跟我繼父的關係……並不太好,而……阿順伯說你需要一個管家,所以,我就跟著媽媽搬來這裡住,不但可以省下房租錢,對我通勤上學也比較方便。所以……你千萬別跟我媽說,要不然,我們真的會很慘……」
彭鈞達即刻穎會事情的不單純,但,他聰明地擺在心底,「好,我答應你,不把這件事說出,這就當做我們之間共享的一個小秘密。」
「真的?」夏筠柔雙眼亮晶晶地仰望著他,對於掛在他臉上的面罩她似乎已經視為平常了。「那……我以後還能上這裡聽你彈鋼琴嗎?」她滿含期盼地顫聲問道。
彭鈞達的心痙攣了一下,一股異樣的柔情揪緊了他的神經,讓他突然陷於理智和感情的爭戰中,自慚形穢的他不能自抑地撫摸著臉上的面罩,一抹淒涼而扭曲的笑意爬上他的嘴有,「你不怕我嗎?」
「我為什麼要怕你?」夏筠柔直勾勾地注視著他,敏銳地察覺到掩藏在他沙啞的語音中的痛苦。
面對她純真而坦白的凝視,彭鈞達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因為……我是一個面貌猙獰而見不得人的人。」
「你是指你臉受傷的事嗎?」
彭鈞達的雙眼倏地迸出了兩道懾人的寒光,他崩著僵硬的身軀,語音生硬地質問她。「是誰告訴你我臉受傷的事?」
夏筠柔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得臉色發白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我只是猜的,媽媽說……你生病了需要長期休養,而我……看到你臉上戴著面罩,所以……就直接聯想到了。『她囁囁嚅嚅地顫聲解釋著。
「是嗎?所以,你覺得跟我這種戴著面罩的怪物在一起是一種鮮穎新奇的感受,是不是?」他繃著臉逼近她,語音咄咄地吼道:「你要不要看看我面罩下的廬山真面目呢?」他好像蓄意要嚇走她似的,一把攫住她冰冷發抖的小手,粗聲命令她,「拉開!用你的小手拉開那張面罩,你就會知道撒旦和魔鬼是長得什麼樣子。拉啊!」
夏筠柔被他嚇得全身直打哆嗦,「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嚇我……」她拚命搖著頭,面如白紙地祈求他。
彭鈞達執起她的下巴,寒光點點地緊瞅著她,淒厲地咬牙道:
「你也會害怕,也會知道退縮嗎?那……你就該放聰明一點,管住你那雙不安分的小腳,離我這個魔鬼遠一點,不要被我的琴聲給蠱惑了。」語畢,他用力鬆開手,狠下心看著夏筠柔渾身顫悸跌倒在泥地上。
他惡狠狠地瞪著她,被她淚光盈盈的模樣刺戳得渾身抽痛、心神俱碎。「滾,滾,你趕快滾離這裡,聽到了沒有?!」他怒不可遏地厲聲咆哮著。
夏筠柔被他粗暴的舉措震呆了,她蠕動著乾澀嘴防止自己哭出聲,然後,迅速爬起來,像受到驚嚇威脅、急著逃命的小白兔般火速奔下坡道。
望著她慌亂踉蹌而逐漸模糊的身影,彭鈞達倏然從喉頭裡逸出一陣放肆、淒厲而駭人的狂笑,他對著月光盡情狂嘯,然後,伸手粗魯地把掛在臉上的面罩狠狠地甩在地上。
第二章
自那夜開始,夏筠柔便命令自己不准再踏上彭鈞達的小石屋半步,也不准在他方圓五百里的山坡附近徘徊。
不管她有多麼同情他的際遇,瞭解他所遭遇的痛苦,或者他所彈奏的樂曲有多麼地醉人心弦!
奇怪的是,自那夜以後,彭鈞達好像也跟著封琴似的,錚琮的音樂已從這片清幽而寧靜如水的小山坡上消失。從此,沉寂的夜晚只聽得見蛙鳴蟲吟的樂聲。
這天傍晚,當她和習慧容逛完重慶南路買了兩本參考書籍回來,一進入客廳,就看見阿順伯和母親心事重重地對坐著。
阿順伯一看見她,黝黑而寫滿歲月滄桑的臉龐立即露出慈愛的笑容,「筠柔,你放學了?肚子餓不餓?阿順伯剛下廚煮了一鍋牛肉水餃,你要餓的話快趁熱吃。」
「哇!好棒,阿順伯,您的山東水餃是我吃過最道地好吃的。這下子我又可以好好祭祭我垂涎三尺的五臟廟了。」夏筠柔愛嬌地笑著說。
阿順伯頗為受用地點點頭,「多吃一點,你太瘦了,不要光會唸書,身體也要顧著點。」
「是,我會的。」夏筠柔露出了甜甜的笑顏。「媽,你要不要也吃一點?」她望著愁眉深鎖的母親,嘴畔的笑容不禁凍結了,「媽,你怎麼了?」
劉亦茹只是搖搖頭,勉強打起精神露出一絲艱澀的笑容,「媽不餓,你先吃好了。」
善感冰心的夏筠柔即刻放下碗筷,焦切地俯近母親,清麗可人的小臉也跟著變得凝重起來。「媽,是不是羅叔叔他又來騷擾你了?」
她口中的「羅叔叔」就是她的繼父羅建雄,一人虛有其表,卻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老混混。
劉亦茹在守寡十二年之後,心如止水的她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中認識了相貌堂堂、彬彬有禮的羅建雄,並在朋友的鼓舞和穿針引線下,接受了羅建雄的追求。
交往半年之後,她在筠柔的祝福和同意下鼓起勇氣梅開二度,毅然走進婚姻的殿堂裡,和羅建雄攜手並足建立新的家庭。
孰料,剛結婚沒多久,她尚不及細細品味「再婚」的喜悅和甜蜜,就被羅建雄沉溺賭博、游手好閒、流連聲色舞台的無賴行徑給驚醒了所有的理智。
她開始驚怒交集地跟他理論、爭執,甚至不惜以離婚來威脅他,然而,這一切激烈的抗爭,在羅建雄漫不經心、崇尚享樂主義的人生哲學裡,只是一陣起不了什麼作用的阻力,絲毫不能影響他日趨變本加厲、放浪形駭的作為。
他不僅像個吸血鬼似的搾光了她的積蓄,更軟硬兼施地逼她去向親戚朋友借貸來揮霍,好讓他能繼續沉溺在紙醉金迷的刺激中。
如有不順,他就惱羞成怒地飽以老拳,甚至拿筠柔的安危來威脅她,他不只一次咆哮地說要把筠柔這個漂亮的賠錢貨送進風月場所,賺大把的鈔票來「孝敬」他這個四處為錢奔走、張羅賭本的繼父。
這些屈辱劉亦茹一一咬牙忍耐下來,夜深人靜時,她也曾萌生過要帶筠柔遠走高飛的念頭,只是,為了不影響筠柔的課業,為了能讓她安心求學,她又幾度打消了躲避藏匿的意圖,繼續苟延殘喘地忍受羅建雄非人的折磨。
直到某天傍晚,她到雜貨店購物,卻因天空突然變色,下了一陣西北雨而折回家拿傘,不幸又正巧撞見了羅建雄這個性好漁色的畜生企圖強暴筠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