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月皎
穿著一身藏青僕傭服色,明亭香快速地閃入一條小巷中,縮在柴堆旁,等待巡邏的士兵離去。在軍靴的踩踏下,積雪發出輕微的聲響,讓她的心跳得更快速。
自從溜出家門,明亭香的心鼓動得比和尚唸經所敲的木魚還急,幾乎快自喉嚨裡跳出來。
能令她不畏酷寒風雪,無懼嚴刑峻罰義無反顧地行動,是只為見那人一面。
以往仍未入主中原前,女真人養兒育女倒沒有像漢人那般以重重的禮教、規範來拘束,教令下一代軟弱不堪、欲振乏力,甚至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為豪,女真人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不拘小節,豪邁地策馬奔騰,百步穿揚,這才是能引以為豪的事。
入關之後,女真人開始學習流傳了千年的孔孟之說與經過時代流轉應運而生的各家學說。反應在子女的教育上,令女兒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謹守著三從四德。
明亭香明瞭這趁夜私會情郎,在今昔已有兩極化的反應,若被阿瑪知曉,會逼她一死以明志。
情郎。明亭香望著口鼻呼出的空氣所凝成的水霧,似在嘲弄本身的妄自托大。一切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暗戀罷了,今夜若是一條小命嗚呼哀哉,對方卻仍一無所知。
自從十歲那年隨著阿瑪和兄姐一塊兒進宮向皇太后拜年,便對那位年長七歲的和碩襄親王傾心愛慕,但是當時他的身邊早已有了才貌兼備、秀外慧中、令人豎起大拇指讚賞的福晉,更在等待著兩人第一個孩子的誕生。
而且和碩襄親王的名聲實在忒差,朝臣們暗自奉上「魯莽王爺」的封號。因他說話直接不加修飾言辭,簡單一句,就是自成「髒」,令許多漢臣每每氣得吹鬍子瞪眼!這種類似情況層出不窮,文武百官幾乎讓他得罪光,連皇帝也無法倖免。
為了不令人瞧不起皇帝,順治皇帝曾下令要求幾家有男丁的貴族,得送至上書房由當值文官授以四書五經。但是這並非強制命令,因此奉行者寡,畢竟與騎射相較之下,那些硬邦邦的毛筆、文字乏味極了。
但是思及未來這些目不識丁的文盲即將承繼父祖封爵入主廟堂,但滿漢尚未融合,定會引發另一場爭執,恐有失去先人以汗血打下的江山之虞。順治痛下決心以么弟開刀,拿他殺雞儆猴,逼他在砍頭與書本間二擇一。
以襄親王的烈性而言,眾人皆預測他會寧死也不願坐困書中,但是不知是神跡亦或是災厄,他居然選擇書本;之後他的表現亦令人乍舌,狂暴易怒的個性與粗魯不文的態度漸漸收斂,轉變成一位溫文儒雅的人中麒驥,為皇上所重用。
每每聽聞阿瑪提及的隻字片語,明亭香便死背強記,暗戀的情懷愈是強烈。
當福晉在產下格格後過身,她在滴下同情淚之時,亦私心期望能取而代之隨侍於側,卻因他的南征而打碎她的夢。
好不容易捱到了十三歲能夠指婚出嫁的年紀,也盼到他的安然凱旋,但是卻又獲悉他即將北伐的消息。
此番明亭香暗下決心,是可笑的奢望也好,非得表明心跡不可,即使被恥笑也無妨。
馬蹄踏地的聲響規律的傳來,明亭香明白苦候終於得以結束,這條是往襄王府唯一可以馳馬的街道,來人鐵定是他。
自藏身的柴堆起身,明亭香仔細地伸展雙腿,蹲踞蜷縮的姿勢,令她的身子失去了感覺,她伸手捏了捏,確定雙腿仍在。
她原先的計劃是衝至馬前,令他停馬爭取言談的機會,但是她低估了士兵的警覺性,為她的計劃帶來了變數。
自出宮回府路上,博穆沉默無言地領頭騎馬,專心在紛亂無章的心事上,貼身的四名護衛提心吊膽地戒備著。
孝莊皇太后的話打動他的決心。說實話,真要寶吟隨軍出征,不啻是拿她的性命當兒戲,稚齡娃兒正是淘氣愛鬧的年紀,如何能理解禁令重重的軍營並非她的遊樂之處。
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博穆望著久久不散的白煙,思忖著是否太過草率行動。
「老實說,在這時候仍在街頭遊蕩,有何居心?」寂靜被這個聲音給劈開,吸引所有人的往意。
見到戒備的士兵在暗處與一團小小的影子拉扯,博穆輕抖馬韁趨近查探,騎馬在他身後的四名近身護衛,警戒地將手按在劍柄上,以求若事生突然,能於第一時間挺身保護主子。
「發生何事,為何在此大呼小叫?」博穆厲聲的質問定住所有人的舉動。
就著路旁住戶透出的燈光,難以辨識來人頂戴上的寶石顏色,但是一班士兵仍眼尖地看出他胯下駿馬的非凡之處,絕非一般尋常人家所能擁有,而且在他身後的四人,衣裳的質地只略遜於為首者,亦非一般富貴人家的排場,況且那些士兵可以自他們身上嗅出一股與之相似的氣質。
「你們頭兒是哪一位,為何不回答襄親王的問話?」騎在第二位的克善喝斥著發愣的士兵。
聽聞「襄親王」的名字,一干士兵像下鍋的麵條,一個個立即趴跪在雪地上,頭也不敢抬。
「恕小的有眼無珠,冒犯了王爺,請王爺不計小人過,饒了小的一回。」為首的士兵帶頭求饒。
博穆不悅地掀動眼皮。在外帶兵多年,他不曾見過如此軟弱的土兵,光一個頭街就震住他們,待戰鼓一發不就嚇得棄械投降。
「起來。」若不是他們正在值勤,博穆真想讓他們在冰天雪地中鍛煉一番。
「到底發生何事,必須在街頭大呼小叫擾民安寧?」身為侍衛頭頭兒,倪忍代主子將問題再次提出。
經此一提醒,那班「天兵」才記起之前的事,立刻提出報告好乘機邀功。
「稟告王爺,屬下等發現一名可疑份子,鬼鬼崇崇似乎有所圖謀。」說著帶頭士兵伸手拎著一個布料舉在身前。
瞧著那蜷縮成一團又不住顫抖的黑影,博穆再也克制不住,兩道劍眉在眉心緊緊打了個結,見到的人無不膽戰心驚。可惜天上的月色不夠幫忙,躲在層層黑紗般的雲後,讓那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兵,仍以為會得到嘉許讚賞。
跟在襄親王身邊不是一天兩天,那幾個貼身護衛自然清楚那些士兵正要大禍臨頭卻仍不自知,但是眼下因為先皇駕崩,朝中文武百官動向難明,稍一不慎將為日後埋下一個口實,讓敵人借題發揮。
要是在軍營中,他們才不管這等閒事,若非主子英明果斷,不會因個人好惡而令士兵吃罪,不然那「軍令如山」鐵定會為他烙下「嚴苛霸道」的惡名。
沒必要將一世英名毀在這些庸才手上,倪忍上前阻擋在二者之間。
「瞧這身形不過是個娃兒,值得大驚小怪?你們且報上名來,改日王爺見著主帥,好向他稱讚各位的功勞。」
倪忍的話令一班人全身忽冷忽熱。只是因為有眼無珠不識得王爺而出言冒犯,這種雞毛蒜皮事兒主帥可能一笑署之;但是在此多事之際被扣上擾民之罪,將軍可要依法處實才能平息。
「爺教訓的是。」帶頭士兵趕緊順著台階,將拎在手上的人攔下。
「娃兒。」倪忍出言詢問,但是語氣放柔許多。「難道你不知道這時候是不准上街的嗎?差爺們得在天寒地凍中巡街,已是勞苦至極,你這樣是添了他們的麻煩。」
雖然先前罵了人,倪忍仍不忘在言語上略施小惠給士兵,這是顧及彼此的袍澤情誼。
果不其然,原本神色不豫的士兵立即重拾尊嚴,似當可披荊斬棘。
「我……我……」在喜懼交攻下,明亭香早失去言語能力,囁嚅半晌後仍是語不能成句。
「慢慢說,只要合情合理,幾位差爺不會為難。」博穆婉言誘哄。
也許是為人父心態,瞧著那團黑烏、嬌小又直打哆嗦的身子,博穆愛屋及烏地興起疼惜之心,自己的女兒出身皇族世家,現下方能有慵奴僕婦陪伴,安全且溫暖地在王府中生活,但是天下有更多的孩子在此寒夜中,身著幾無御寒功用的薄衣,為脆弱的生命掙扎,怎不令人喟歎。
「東西掉了。」眾人屏息以待半晌,終於得到答案。
答案之荒謬卻令人為之絕倒。
「除非是腦袋掉了,否則有什麼東西不能明日再撿拾。」巡邏隊士兵理直氣粗地嚷嚷。
老實說,連博穆身旁的護衛幾乎都點頭贊同。
「可尋著了?」博穆壓抑搖頭歎息的衝動問道,不願令情況再僵持下去,徒鬧笑話而已。
明亭香立即點頭如搗蒜,伸出緊握的左拳揮了揮證實所言不假。
「行啦!」博穆表明至此結束,「辛苦各位,趁著雪沒下大前繼續各位的職責,今日的盡忠職守,他日本王會向主帥道謝,請他嘉獎各位。」
襄親王金口一開,事件便成了定局,一班小兵小卒只忙叩首謝恩,沒人敢多事反對,繼續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