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杜默雨
康曉虹立即轉身,用雙手掩住眼睛,又忍不住回頭偷看。
柯智山回答得哀怨而乾脆,「大康叔叔,我不會弄,姊姊是大人,給她弄。」
「好了!好了!」趁著兵荒馬亂,柯如茵扎妥尿套,急急蓋上被子。
「好了?」康伯恩的口氣很壞。
「嗯。」柯如茵立刻起身,根本不敢看他,直接衝進浴室,
鎖上門後,她拿了香皂猛塗手指,雙掌搓個不停,試圖搓掉第一次接觸成熟男人的難受感覺。
不是骯髒,也不是嫌惡,而是胸口悶悶的,好像放進一塊大石頭,緊緊地壓住她所有的情緒,那是一種深沉無力、有苦說不出的悲哀。
打開水龍頭,看著流水沖走香皂泡沫,她的淚水也跟著流了下來。
當她的同學大談前戲、炒飯、吹喇叭種種性經驗時,她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她也相信小說裡寫的堅挺、雄壯等形容詞;更會盯著帥哥作起白日夢:可是今天,她看到了那些美好描述的另一面,當一個男人全身癱瘓,甚至無法控制他最基本的生活和傳宗接代的功能時,那種感覺,是否就像承受近乎絕望的無期徒刑?
大康一定很痛苦,那種痛苦程度絕非她所能想像,而她卻只會吵他、鬧他、還任意「玩弄」他的身體讓他出醜,她自詡的愛心哪兒去了?
潑潑冷水,抹乾眼淚,她決定鄭重的向大康道歉。
回到客廳,康伯恩的身體已經讓曉虹用枕頭墊高,半躺在床上,肚子上還攤著一大張紙,兩個孩子坐在床的另一邊,正在擺放遊戲道具。
他神情平靜,視線隨著她移動,微笑地說:「如茵,我們在等妳,我剛剛打電話給妳媽媽,她說仲恩可能不會回來,叫妳在這邊盯住我,我跟她說不用了,但……」
「智山你在幹嘛?」她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來。
「姊,來玩大富翁,媽媽叫我們在這邊睡覺,嘻,我今天要晚點睡。」
要是在平常,她一定馬上把老弟摔到床上,命令他閉上眼睛睡覺:可是現在,她只想說:「大康,對不起……」
話才說出口,眼淚就跟著掉下來,康伯恩嚇一大跳,急喚道:「如茵,怎麼了?」
「大康,我絕對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只是……」淚水又是撲簌簌地掉落。
他明白了,心中彷彿有一股暖風輕輕拂過,吹動久未振動的心弦。
「謝謝妳,如茵,我知道妳想幫我,不好意思,委屈妳了。」他溫和地說。
「沒有,沒有委屈……」她猛搖頭,「是我不好,委屈你了,對不起……」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妳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看護,要是讓妳爸媽知道了,說不定明天我就被他們趕下山了。」他笑歎說。
「智山,今天的事不准你說出去!」她哽咽地吼著老弟。
兩個小孩看得目瞪口呆,柯智山更是受到驚嚇。「我第一次看到姊姊哭耶!」
「曉虹,拿張面紙給如茵。」
「爸爸,給你。」康曉虹抽出兩張面紙,卻是塞到老爸手裡。
康伯恩挪動右手,努力舉起來,以指頭遞出面紙,笑著對她說:「來,如茵,我擦不到妳的臉,自己拿。」
柯如茵望著他緩慢移動的手臂,心頭一酸,哭得更大聲了。
「怎麼變成小孩似的?」他再將手臂挪近她,手掌順勢放在她的膝蓋上,輕輕拍了兩下,仍是帶著溫煦的笑容。「別哭了,我很好,謝謝你們抬我到床上。」
「嗚嗚,大康,你都不生氣?」她拿起面紙猛擦。
「生什麼氣?」
「大康,我不知道……嗚嗚,你這麼辛苦……」
「咦,奇怪,我們認識幾年了?六年了耶!唉,妳還不知道我每天都辛苦的過日子嗎?」康伯恩咳聲歎氣地說:「仲恩規定我每天要早睡早起,害我半夜想看限制級的都不行;還有妳,三不五時就拿奇怪的蛋糕、點心餵我,都快被妳喂成胖豬了。」
「嗚嗚……呵呵!」她破涕為笑。
淚眼裡看大康,她不再看到辛苦、沉重、無力,而是看到一個將過往痛苦轉化為自在豁達的成熟男人,即使癱瘓的事實依然存在,但心境早已不再受縛於軀殼,有如朗朗晴空,雲淡風輕。
嗚嗚,認識都快六年了,怎麼好像到了今天,她才真正認識大康?
康伯恩不忍她哭個不停,又輕拍她的膝蓋兩下,笑說:「傻孩子!」
「爸爸!」康曉虹倚到他身邊。「我長大了,我要學會照顧爸爸。」
「是啊,曉虹,爸爸要麻煩妳了。現在妳會幫爸爸刮鬍子,以後要進行高難度的訓練,如果叔叔不在,又沒有外勞幫忙,就請妳幫爸爸倒尿尿、裝尿套,好不好?」
「叔叔很辛苦,我統統要學會。」康曉虹眨眨明亮的大眼。
「好,曉虹是爸爸的特別小護士,爸爸先跟妳說謝謝了。」
「嗚嗚哇……」這邊哭的卻是柯如茵。
「我姊姊今天晚上好像神經病喔!」柯智山發表感想。
「你才神經病!」一面哭,還是能一面出拳。
「哥!對不起,」紗門推開,康仲恩跑了進來,語氣充滿歉意。「我回來晚了。咦,你怎麼爬上床了?」
康伯恩笑說:「是他們三個拖我上來的,有夠厲害吧,對了,佩瑜呢?」
康仲恩神色有些不自在,像個害羞的大男孩似的。「她開車累了,在睡覺。」隨即又恢復自然的神情說:「曉虹,妳明天過生日,阿姨特地帶禮物來給妳。」
「哇!好棒喔!」康曉虹興奮地拍著手。「我要請阿姨參加明天晚上的慶生會。」
康仲恩坐到床沿,摸摸她的頭髮,「阿姨很忙,明天早上就回台北了。」
「喔。」康曉虹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反倒很期待地說:「叔叔,爸爸叫你趕快娶阿姨,那阿姨就不必回台北了。」
康仲恩笑了,眼眸深處不再埋藏憂鬱,換上的是濃濃的溫柔笑意
「也許,以後曉虹會常常看到阿姨。」
康伯恩驚喜地望著弟弟的笑容。「仲恩,你跟佩瑜和好了?」
「嗯。」康仲恩微笑以對,俯身稍微抱起他的身體,幫他調整姿勢,但神色有些不自在。「哥,今天晚上我要陪她。」
「你儘管去!」康伯恩簡直想放鞭炮慶祝了。「別管我,我有曉虹就行了。」
康仲恩拉開被子,做例行性的睡前檢查,「啊,有點鬆,可能剛才搬動的時候鬆掉了,我先弄一下,免得發炎阻塞又得放導尿管。」
康伯恩催著他,「你趕快回去陪佩瑜,接下來讓曉虹幫我就可以了。」
「我也可以!」柯智山高舉小手,像個志願小兵。
「如茵,」康仲恩終於在牆角找到背對他們的柯如茵。「你先帶智山回去睡覺,萬一有事,曉虹會打電話找我的。」
「不了,」柯如茵吸吸鼻子,抹抹眼睛。「我媽媽叫我們陪大康。」
「妳的眼睛?」
「我得了急性結膜炎。」
「哈哈!」柯智山不敢笑得太大聲,拉拉康仲恩的衣袖,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說:「小康叔叔,我知道死鴨子嘴硬的意思了。」
「小康,別理那隻小番鴨!」柯如茵揮揮手,又躲進了浴室。
「哥,如茵不要緊吧?」
「她沒事,我們等她過來玩大富翁,曉虹,智山,先幫我做運動吧。」
兩個小孩齊聲應好,同心協力,曉虹舉手臂,智山扳腳掌,動作十分熟練。
康仲恩放心地離開,待柯如茵從浴室出來時,兩個小孩早已經倒在床上睡著了。
康伯恩笑說:「太晚了,他們都累了,還玩什麼大富翁!」
「我帶智山去樓上睡。」柯如茵一直沒將視線放在他身上,只是幫曉虹挪好位置,讓她睡在爸爸身邊,再幫她蓋好被子,然後才順手拖起老弟,「智山,起來啦,去睡小康叔叔的床,你不能跟曉虹睡,小色狼!」
「嗚!」柯智山睡眼惺忪,心不甘、情不願地爬起來。
走上樓梯前,柯如茵不忘關掉大燈,咚咚咚地拉老弟上樓。
康伯恩躺在小夜燈的微弱燈光裡,各種情緒排山倒海而來,今天晚上實在太多彩多姿了,讓他久久無法成眠。
樓梯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光影朦朧中,他看到柯如茵走到床前。
她蹲下身,輕輕為他拉攏被子,手掌似乎在被面停留了一下子,這才躡手躡腳地走開,不是上樓,而是躺到床邊的沙發上,拿起外套蓋住身子。
他本想喊她,叫她別在沙發上睡覺,可一聽到她立即睡著的輕微鼾聲,他又捨不得吵醒她。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熏衣草香,她曾告訴他,熏衣單可以安定心神,有助安眠。而每回她出現,也不知她是用了熏衣草的洗髮精、香皂、精油,還是化妝品、香水什麼的,反正他總會聞到她身上的熏衣草清香,而心情也會自然變得穩定安靜。
是錯覺?是真實?還是她就是一株熏衣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