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朱恩
那一刻,他完全瞭解到,自己即將承繼父親遺留下來的、對於這個家的責任及使命,盡他所能,來扛起這個家;同時,達成父親對自己的期許:從一流的大學裡畢業。
在學業方面,母親儘管傷悲,卻與他有這層共識,只是數十年的家庭主婦生活,讓本就較為內向柔順的她難以謀職,曾經也堅持讓大兒子不必插手經濟問題,卻在告貸無門後,終究不得不讓步。一般青少年眼中只夠塞牙縫的薪水,竟成了安家的收入之一。
儘管兼顧賺錢與課業,幾乎要壓垮了安奉巖挺拔的雙肩,他也從不叫苦、從不讓人知。他總是告訴自己:再也沒有時間沉浸在哀悼傷痛的情緒中,他將所有清醒的時間用來重新規劃精簡人生。
他要讓父親在天上對自己微笑。
所以現在他還拖著疲倦已極的身軀,堅忍不拔地站在這裡。
太多的回憶,其實只會讓人心裡不好過。安奉巖也不願意讓自己陷溺在過去的記憶裡,但是有時回憶就像山洪爆發那樣,滔滔滾滾而來,特別是在這時,看著週遭無憂無慮、快樂開心的青年男女們,會讓喟然的情緒更加無法控制。
人,總不能老是往後看啊!
安奉巖試了幾次,卻都無法使心情恢復平靜,只有無奈地吐出一口長氣。雖然現在睡意並不濃,但他還是趁著沒有人注意的時候,索性合上了雙眼,企圖藉著這個小動作來集中精神。
什麼人世景物都不看,將觸發情緒的因子暫時抽離,再來默數計數,或許就可以將心境拉回真空的狀態了吧?
正當安奉巖很努力地在和自己非理性的潛意識對抗時,緊閉雙眼的神情,卻又落入身旁最靠近他的楊誠眼裡。
沒有多想楊誠就認定安奉巖又沉沉睡去了。熱心的大男生,當下心裡只想著:這麼恍惚的狀態,怎麼能夠獨自當差呢?
熱心助人的楊誠,於是便做了個決定。當電腦螢幕上,安奉巖責任範圍區內的包廂服務燈亮起時,他便主動對安奉巖說:
「喂,安仔,三○二號包廂需要服務,乾脆我和你一起去吧。」
安奉巖睜開眼來,不解地看著楊誠。三○二號包廂的容量只屬中等,這種中型包廂的服務,他向來都是一個人應付的。
「為什麼?」
楊誠哈哈一笑,又是用力地拍拍安奉巖肩膀,下巴微揚,果然很有大哥的架勢。
「嘿,我楊誠可是向來說話算話的!剛才答應過要幫你,我就一定會幫到底,你儘管放心好了!」
「但我自己就可以應付啊……」安奉巖只覺得莫名其妙。
楊誠不等安奉巖說完,搭著他的肩膀就往包廂走去,笑嘻嘻地,一股熱情燒到最高點。
「咱們老同事了,你對我這麼客氣做什麼?走啦走啦!咱們快點去服務,說不定客人很高興,就會多給咱倆一點小費哩。」
「喔……」
其實安奉巖還是有些迷惘,但是楊誠一徑推著他往包廂走,雖然一頭霧水,他也就沒有拒絕楊誠的跟隨;來到包廂前深吸一口氣,推開門便說:
「請問有什麼需要為您服務的嗎?」
等目光的焦距一校準,安奉巖立刻認出這包廂裡的客人,就是剛才自己帶位的那有錢少爺和他的朋友們。
不過才一會兒的工夫,想不到這包廂裡已經是酒酣耳熱、觥籌交錯了。男男女女唱的唱、跳的跳、笑的笑,個個豪放大膽,神情醉態可掬,基本消費的飲料點心尚未送來,桌面上已經橫七豎八地攤滿了七、八個空酒瓶以及一些零食的空包裝袋。顯然他們的情緒都很高昂,安奉巖猜想,也許這群人之前已經在某處狂歡過一段時間了。
只見那少爺模樣的男人襯衫開了兩顆扣子,前額垂著幾綹黑髮,狀似慵懶地斜倚在沙發上,戴了一枚起碼三克拉的鑽戒的右手正搭在右邊那位及肩棕髮女孩的肩頭,左手則在左邊那位長髮女郎的大腿上游移,看到安奉巖和楊誠出現,眉毛傲然地抬起,揚聲叫道:
「喂!你們這裡是怎麼服務客人的?都進來這麼久了,我要的酒和冷盤,為什麼一樣也沒送來?」
你們才進來多久,晚上客人又多,那些餐點哪能這麼快送到你手上啊!楊誠正有些鄙夷地想著,就看到站在前面的安奉巖已經熟練地在哈腰鞠躬了。
「非常抱歉,今晚客人多,廚房裡忙不過來,請您再稍候一會,我們會立刻為您送到。」
從男人的表情看來,似乎是不屑地哼了一聲。不過也許是左擁艷麗右抱俏美的關係,倒沒有再說什麼,視線移到棕髮女孩身上。
安奉巖和楊誠見狀,也就十分識趣地,由安奉巖開口:
「請再稍候一會,我們等會就將餐點送上。」
安奉巖兩句話才剛剛說完,楊誠就急著掉頭往門外退去。多看闊少爺那副嘴臉一眼,心裡的不愉快算算還真是會加倍成長的。
正當安奉巖握著門把,輕手輕腳地要帶上包廂門時,在震耳欲聾的歌聲及音樂伴奏聲中,他的耳朵裡忽然隱隱約地捕捉到一句話:
「……喂,我有說可以走人了嗎?」
聽來好像是皇帝老子下聖旨了。
安奉巖趕緊重新推開門,動作匆促得連原本已經轉過身去,準備要離開的楊誠也察覺了,急忙轉回來跟在他身後。
「是,有什麼需要請說。」
男人撇撇嘴,左手終於離開長髮女郎的大腿,朝桌上一比。
「你們懂不懂什麼叫服務啊?看到這麼多垃圾不會順便收拾一下嗎?」嗤了一聲:「真是!我家的菲傭服務得都比你們好。」
什麼傢伙!竟拿他們和菲傭比!他們是服務生,又不是他家請的傭人!
楊誠差點沒有當場開罵,正在咬牙切齒時,卻見安奉巖沒有一點不悅的神情,答應一聲,就走上前去開始收拾桌上的杯盤狼籍,於是他只好吞下滿肚子的髒話,不甘不願地跟著過去幫忙收拾。
安仔真是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啊,將來的成功人士中,恐怕少不了他一個。
其實任何有尊嚴的人聽到那闊少爺這樣的語氣口吻,心頭很難舒服得起來。但想到店長向來強調「客人不會有錯」的觀念,以及考慮到這份薪水對家計的重要性,安奉巖還是咬牙忍了下來,不動聲色地在闊少爺苛刻鄙夷的目光監視下,進行他的工作。
這位闊少爺的架子端得可比皇帝還要高,趕快將垃圾收一收,早點離開也就是了。
安奉巖和楊誠心裡都是轉著這樣的念頭,所以兩人不約而同地,都在不著痕跡地設法將堆積如山的空酒瓶、果核殘渣以及硬紙盒一次收拾完畢,以求在送餐點進來之前,不需要再多跑一次這間包廂。
然而當安奉巖和楊誠正在努力處理垃圾的同時,其他人卻是視他倆為無物,仍舊恣意地在這兩個陌生人面前又唱又跳、大聲說笑,甚至在兩人身邊來回走動,並且不閃不避,踩著有些踉蹌的步伐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工作上的老道經驗,讓安奉巖早看出這群人已經喝了不少酒。他知道在酒精作祟之下,這些人的行為都不能以常理來度測,因此只有凡事小心、自求多福,雙手捧著垃圾,還要一邊機伶地左躲右躲,活像在扮演遊戲中的超級馬利,工作得十分辛苦。
就在他努力工作的時候,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就在他背後毫無顧忌地打情罵俏,男孩淨說些貧嘴的俏皮話逗那女孩,而女孩雖然聽得花枝亂顫,卻又忍不住大發嬌嗔:「……誰對你有拋媚眼了?胡說!」說著,嬌蠻地揚起手來,便要賞那男孩一個耳光。
男孩反應十分敏捷,笑嘻嘻地向後猛退一步閃開,一邊還要耍嘴皮子逗那女孩:「哈哈,打不到吧?我看你就承認了吧——」風言風語,突然化為一聲驚呼:「啊!」
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就在男孩發現自己背後還堵著一個安奉巖時,已經來不及了!在他猛力的衝撞之下,安奉巖完全沒有防備,整個人頓時向前傾跌!他本能地以雙手撐住桌面,企圖穩住身體的平衡,豈知,就在這剎那,他手中提著的酒瓶,在劇烈的晃動之下,瓶中殘留的褐色液體立刻從瓶口噴濺出來,偏有那麼湊巧,就那麼不偏不倚地全數落在闊少爺那身高檔絲質襯衫的前胸上。
全場氣氛倏地凍結了!連楊誠都停下手邊的工作,驚惶地瞪大了眼。
安奉巖立刻知道大事不妙,急忙對闊少爺俯首認錯,儘管錯不在他。
「對不起!」
他不但萬分誠懇地道了歉,還試圖想去找些布條或紙巾等能夠吸水的物品來處理善後,不過就在此時,他看見闊少爺猛然從沙發中站起,筆直地朝自己走來。
安奉巖注意到闊少爺臉色有些鐵青,心知有異,急忙再度道歉,試圖撫平闊少爺的熊熊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