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寄秋
她有張極其冷艷的臉孔,看似不近人情但那雙貓樣的迷霧瞳眸,卻讓人感到有種神秘慵懶的魔性美,不自覺地多瞄兩眼。
說她美嘛也不盡然,尖尖的鵝蛋臉完全不符時下流行的豐腴雙頰,兩眼太大缺少靈氣,唇薄不厚顴骨高,在面相上屬於福薄命硬類型。
可是她渾身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感反而增加她個人的魅力,隱隱約約牽動人們的視覺,使人克制不住想去注視她的慾望。
楊雙亞和杜如月都是街坊鄰居眼中的怪人,她們不喜歡與人攀談,平時不主動與鄰人走動,更別提什麼敦親睦鄰。
安靜與遠離人群似乎是她們所追求的理想境界,雖然每一個人都認識她們,但沒人能和她們攀上交情,對她們的認知比水還淡。
所以無知產生了種種傳聞,大多是偏向負面的,好奇的人們總會穿鑿附會地編派無稽,再荒謬的情節都有人相信。
「免了、免了,何必浪費那個錢,我這把年紀了妳還想折騰我,想我早點升天呀!」七老八老教她學騎車,不摔個鼻青臉腫才有鬼。
杜如月氣沖沖地拍開她扶持的手,一跛一跛地走得蹣跚。
「錢不是問題,我還有些足以應付,買些零件來組裝花不了多少錢。」省著點用還能應付開支。
一聽到她要動用私房錢,老人家更氣了。「什麼叫不是問題,以後妳和雙青的吃穿用不都要用到錢?!嫁的嫁、娶的娶都需要錢,妳以為錢會從天上掉下來嗎?」
走過樹齡有五百年之久的老槐木邊,氣呼呼的她一把推開老舊的籬笆門,腳步一輕一重地走向鋪有小石的石板路,一路走進她住了五、六十年的木造兩層樓房。
以外觀來看這棟建築保養得還算不錯,一邊是日式的造景庭園,但疏於整理卻有點鬼氣森森的感覺,雖然沒什麼雜草然而長了一堆比房子高的茄苳樹,風一吹拂便發出近乎鬼哭神號的沙沙聲。
而另一邊則種植時令的蔬菜瓜果,由葉子青翠、果實飽滿的情況來看,它們受到的照顧顯然較多。
紅瓦白牆已被蔓生植物佔據,一朵朵開著小白花儼然是屋子唯一的顏色,夜裡燈光由外一照恍若陰宅,更添加它的神秘性。
「我老了,還能照顧你們幾年,能省則省不要亂花錢,我這條腿橫豎就是這樣了,能拖多久就算多久,死了帶進棺材裡也就算了。」她可不敢指望還能健步如飛。
眉一皺,楊雙亞放下手中的菜籃扶她坐下。「不是不能救,如果能用父親的配方……」
「雙亞,妳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活膩了不成,還敢掛在嘴上提。
猛地一喝,她如夢初醒地露出一絲苦笑。「是我糊塗了,考慮不夠周詳。」
她忘了那東西葬送了不少人的生命,包括她醉心生化領域的父母,他們因為測試那玩意而賠上一條命,連家人也難逃死亡的威脅。
「以後連提都不許再提,當沒這回事,妳只是鄉下小鎮的平凡女孩,知道嗎?」她只能用這種方式保護他們,盡量遠離人群。
一生遇人不淑已經夠悲慘了,她曉得自己性子倔容不下情人一絲的背叛,當年才會憤然逼他離開,從此不再涉足情情愛愛。
這些年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回想過往舊事,多少欷吁不免浮現心頭,要是她不那麼倔強的話,孫子輩也差不多和他們兩姊弟一般大。
看著妹妹的女兒、女婿遭逢不幸,她終究無法鐵石心腸地坐視不理,將自己由自怨自艾的寂寞中拉出,全力地護著刀口下的遺孤。
她不曉得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眼見他們才能被埋沒,一輩子都將默默無聞,她能做的只有保全他們後半輩子生活無虞,不被她這老太婆拖累。
性情孤僻的杜如月是被環境逼出傲性子,不與人往來是怕被人嘲笑識人不清,鎮上的好男人不挑反而愛上外地人,結果落得身心俱乏。
久而久之她也不知道該和別人說些什麼,索性嘴巴一閉什麼也不說,到頭來她成了人人所知的怪老太婆。
「姨婆,妳不用再為我們擔心了,我會知道分寸的。」畢竟血淋淋的殷鑒距今不過十年而已。
時間過得好快,當年被嚇壞的十五歲少女都已長成如今無所畏懼的二十五歲成熟女子,在天上偷看的父母大概想也想不到膽小怯弱的女兒會變堅強了。
「最好是這樣。」杜如月又嘟嚷著幾句要她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事,等她躺平了才是真正的快活。「對了,雙青那小子又窩在地下室玩他的瓶瓶罐罐,妳當姊姊的要提醒他別玩得太過火,小心把房子給炸了。」
到時他們都得去住馬路。
「不會的,雙青很謹慎,他就那麼點小興趣……」傳承父親的生化才能。
「嗯哼!什麼不好學偏弄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他要肯踏出家門去受些正當教育,人也不會像根木頭似整天不言不語。」
杜如月是標準的面冷心熱,明明心裡頭為有自閉傾向的楊雙青憂慮不已,擔心他這一輩子就這麼毀了,可是一出口的言語卻十分刻薄尖酸,像是痛恨無端惹來的累贅似,沒什麼好臉色。
瞭解她個性的楊雙亞只是淡淡的揚起唇,連笑都稱不上地望向窗外的藍天,心情異常沉重。
小她九歲的弟弟從未上過學,他的智商高得沒有老師教得了他,一直以來都是由父親親自傳授,直到他倒下為止。
而接下來由她姊代父職地教導他基本知識,把該教他的全部教給他,到最後由他自己摸索。
他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煩惱的來源,他太聰明了,聰明得令她害怕,父母躺在血泊中的那一幕記憶猶新,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親人。
「誰說我是木頭?!」他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一位皮膚看來死白的年輕男孩從落地鏡後走出,發長過肩十分服貼,除了身高像個十六歲少男外,稚氣的外型和尚未變聲的軟音猶如十二歲的小男孩。
他上來的第一件事是猛灌一大口冰開水,衣著不甚整潔微泛消毒水和馬福林的氣味,指甲縫裡殘存實驗用的生物肉屑。
「嘖!瞧瞧你這一身亂,還不去給我洗乾淨,又臭又髒地別碰我的冰箱。」這是死豬味還是死魚味,就不能幹一天正經事嗎?
悶不吭聲的楊雙青解了渴之後,他的目標朝放在餐桌上的半條吐司,他餓了。
啪地!
「不許碰,不把你那雙髒手洗得一乾二淨,休想我會供應你任何食物。」他想都別想。
望著被拍紅的手背,他眼睛往下瞧地不發一語。
「青,去洗手。」
姊姊的一聲令下,他乖乖地走去流理台邊打開水龍頭,用肥皂洗淨他覺得一點不髒的雙手。
反正等一下吃飽了又會弄髒,下面那些活躍的腦細胞還在等著他,何必多此一舉弄濕了手,他最討厭手上有水的感覺,那像是沾滿了父親身體裡流出的血。
「這孩子就聽妳一個人的話,以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一句話也不說,誰曉得他在想什麼。
「他的未來才剛剛開始,不急。」撫著弟弟嬰兒般柔細的發,看著他大口嚼著吐司,冷艷的臉龐才露出一絲名為微笑的笑容。
杜如月眼黯了一下,聲音少了生氣。「是不急,可是總要為他打算、打算。」
她的身子不行了,沒人比她更清楚自己還能拖上幾年,要不是為了這兩個小傢伙,她早就撐不下去了,隨她好命的妹妹到天上當神仙。
雙亞是有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但是那份工作實在不適合,晝伏夜出沒個定時,一個女孩子常走夜路總是不太好。
尤其是常跟死人為伍,想想都心驚,她一個死老太婆都覺得骨子裡發寒,何況她只是二十來歲的小丫頭,豈有不怕之理。
「青,聽見姨婆的話沒?將來你準備做些什麼?」是該有個底,沒人可以代替他過完他的人生。
不想開口的楊雙青沉默了好一會兒,在旁人以為他又搞自閉時,他緩緩地啟唇,「我想跟父親一樣當個生物學家。」只研究,不發表結果。
「什麼?!生物學家,你還沒從你父親的死學到教訓嗎?」她不許,絕不允許!
杜如月驚慌得臉上頓失血色,擔心受怕地朝他一吼,眼中有著恐懼的陰影。
「父親是結合生物和化學科技的權威,青會崇拜他是必然的事,姨婆別太心慌。」同樣的事不一定會再發生,他們已經夠低調了,完全不與外人往來。
「雙亞,妳要看著妳弟弟,別讓他胡來,我這條腿可沒辦法再背著他東躲西藏。」反倒會成為他們的負擔。
一瞧見那條扭曲變形的短腿,心生愧意的楊雙亞有說不出的抱歉,當年若非姨婆突然出現帶他們姊弟離開,此時他們已化成一堆白骨,沒有長大成人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