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梵朵
合起眼、癱了腿,在黑暗中,我又看見了穆穎眼中的萬般繾綣——
「季老師——醒醒哪!」
「雪凝——不要丟下我呀——」
別吵我!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我看見穆穎了!他還是穿著月眉湖畔時的那套長衫。
「穆穎——」隔著一條穿越不過的馬路,我叫喚得心急。
「我們就要再相見了——」他微笑地揮著手向我走來。
突然間,我驚愣地發現自己已是白髮斑斑、皺紋滿臉。
「不行,我不要這樣與你相見,不行——」我頓時以手遮臉、痛苦難抑。
「季老師、季老師——」
我醒了,淚流滿面,「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的心神還留在剛才的夢裡面。
「季老師,您千萬不能倒下去啊!柳老師現在正需要您的陪伴——」
「他怎麼了?!」我這時才清醒著。
「就在您前兩天昏迷時,柳老師的孫女柳影蘭也出車禍住進醫院,至今還昏迷不醒呢!」
「車禍?!蘭兒出車禍?!」
這一嚇,反倒讓我下了床,撐過了這場心病。
不是對這世界還有眷戀,而是不忍心讓書巖獨自一人承擔這一切。
「書巖——多少吃一點嘛!才好有體力照顧蘭兒。」我熬了一鍋粥想說服書巖吃下。
書巖只一味地搖著頭,說:「為什麼這種禍事都會發生在我摯愛的人身上,六十幾年前是書縵,現在是我的蘭兒——嗚——為什麼——」書巖哭得如此不堪。
是啊!書縵也是這樣與世長辭的——這一想,倒讓我的記憶再回到六十幾年前,書縵去世前曾有意無意地交代我幾件事——我不太放在心上的事。
「蘭兒一定會醒過來的。」突然間,我真的很肯定。
「希望如此——」
「不只是希望,是一定會的,這是書縵告訴過我的事,就像你妻子當年帶黃金在身邊一樣,都在書縵的預言裡面。」我才愕然發現書縵的預言全都實現,包括要我阻止穆穎回東北。
果然!蘭兒在昏迷了個把月後,竟奇跡般地醒了。
但,奇怪的是,蘭兒雖醒了,卻像是少了三魂七魄,整天癡癡傻傻、不說一句,看得我又心疼又心急,只得耐心地常與她說說話,試圖喚回她的心神與記憶。
這陣子下來,我白天得換上精神飽滿的面具,晚上回到房裡,則是對著那幅水晶薔薇發愣、不吭半句。
真是不可思議!
同樣的構圖、同樣的筆法、同樣的用色,連嘴角上停留的那一筆都是穆穎尚未修改的那一筆缺憾,唯一不同,是那嶄新的畫布、新塗的顏料及些微生硬稚嫩的筆觸。
但,還是有穆穎那幅「水晶薔薇」的靈魂在裡面,對於這點,我百思不解。
皇天不負苦心人,蘭兒在書巖與我夜以繼日的呼喚下,終於逐漸康復了,唯一教人疙瘩的就是,她竟然知道許多當年在上海書縵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我就是柳書縵——」她是這樣解釋著她的行徑。
書巖是不信的。
而我呢?半信半疑。
反正,事情解決了,我一心只等著與穆穎在天上相會,或許是這個念頭太過強烈,我的身體似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總覺得靈魂已在這老舊不堪的房子裡躍躍欲出了。
這種感覺,我也不慌,既然早已看透生死,就再也沒有任何為難的事情了。
「季奶奶,你可要撐下去呀!」影蘭似乎感覺到我的「視死如歸」,這幾天常過來探探我的氣色,並不時語出挽留。
「蘭兒——不要難過,也不要留我,因為我只想到一個有穆穎的地方。」我笑得很平靜。
「就叫你別讓他回東北嘛!」蘭兒哽咽地蹦出這句。
「我愈來愈相信——你曾經當過我的上海姊妹柳書縵了。」我笑著握住她的手。
「季奶奶您一定要撐著,我就快結婚了,我要你當我的主婚人,與爺爺一起為我祝福。」
我撫著蘭兒的臉,不禁羨慕了起來,「籣兒穿新娘禮服的模樣一走很——想不到這個夢想,對我而言是那麼困難、那麼遙遠。」
「我從來都沒聽你這樣說——」蘭兒眼眶含淚。
「六十幾年前我就斷了這個念頭了——」我仍笑著,「只是遺憾——此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遺憾——」
「要不——我也去為您訂作一件禮服,上面還繡滿薔薇——」蘭兒急切地握著我的手。
「傻孩子——」我搖著頭笑著,「沒有了穆穎,要再美的新娘禮服作什麼?」
「我爺爺還在啊!他一直在等你——」
「我想,我無法報答他對我的一片心了,不只這一世,連下輩子我都許給穆穎了。」
這一晚,我又習慣地躺在書房的躺椅上,看著那幅耿肅為我借來的畫,幾乎徹夜未眠。
白天與黑夜,對風煙殘年又寂寞的我,已經是無所差別了。
「我們就要再相見了——」連續著幾天,穆穎都來到了我的夢中,重複著這份期待。
這天,一大清早,莫名的興奮漲滿了全身,我被一股力量無形地牽引著,竟心血來潮地換上了一件新衣裳,梳起了散亂無章的白髮,再安靜恬適地坐在書房的躺椅上。
「季老師——」隨玉端了粥進來,那表情就是嚇一跳的模樣,「您?!您今天要出門嗎?打扮得這麼隆重——」
「哇,連胃口都這麼好——」她邊走邊疑惑著。
沒一會兒,有人按了門鈴——
「哎呀!原來是你們要來,難怪季老師心情特別好,一大早就打扮好等你們呢!」隨玉嚷嚷著。
「是嗎?我們還擔心來得唐突呢!」說話的是耿至剛的聲音。
「老師,我們來看您啦!」尾隨的還有幾位學生。
「怎麼今天有空啊?」我滿心歡喜地看著這一室熱鬧。
「因為我明天就要回美國去了——」耿至剛說著。
「這麼快?!」我有些不捨,「替我向你老爹問候一聲。」我沒忘記交代著。
「季老師——這幅畫——」耿至剛吞吞吐吐、面有難色。
「我知道,這幅畫也要帶回去了——」我體貼地說著。
「這畫的創作者今天也來看您了。」
真的?!我一側過頭往旁邊看去,一位金髮高大的中年人就站在那裡,而他身旁則依偎著一位東方女子,右方還有個漂亮的混血男孩子。
「謝謝你!讓我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幅作品——」我對那走到我面前的金髮男子說著。
「這不是我丈夫畫的——」那位東方女子笑著說。
「這就是我老爹要給您的另外一個驚喜——」耿至剛插著嘴,「這幅畫是由美國最新發掘的天才小畫家——傑米所獨力創作的。」
傑米?!竟然是那位漂亮清秀的小男孩?!真不可思議。
「怎麼可能?!他不過才十一、二歲吧!」
「是啊!不要說整幅畫,就僅僅是那半帶透明的玫瑰花就不容易了——」
「那不是玫瑰花,是薔薇——」只見這小男孩站了出來,語氣肯定而自信地說著。
這口氣好熟悉,像——像穆穎說過的。
「傑米——」我露著溫暖的微笑叫喚著他。
他走了過來,有些靦腆、有些怯怯。
「告訴我,你怎麼會想到要畫這個?還畫得這麼類似——」最後一句是我的自言自語。
「沒什麼啊!我只是把我作夢時看到的一幅畫面照樣畫下來呀!」傑米天真地笑著,「我爹地說,你就是我畫裡面的那個姊姊啊?」
我又笑了,「你認為呢?」
「有點像又不太像——」傑米認真地端詳著我的臉。
「呵呵——」我笑得更開了,「我已經八十歲了,你畫中的我才十七、八歲呢!」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筆呢——我的筆呢——」傑米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叫著,並迅速地從他母親手中的提袋中找出筆及顏料,衝到那幅水晶薔薇的前面。
「抱歉!這孩子都是這樣,靈感一來,就停不下來。」他父親滿臉的歉意中有著一絲驕傲。
「喏——我終於改好了——」小男孩興奮得跳了起來。
我這一看,全身都僵住了。
「原來是這一筆呀!不說都看不出來呢!」在場的學生們交頭接耳著。
「是啊!這孩子老說這幅畫不完整,其實,我們根本看不出來嘛!」
「怎麼這一筆會拖了這麼久?」孩子的父親開口了。
「本來就是嘛!我夢中的那幅畫也是少了這一筆,所以我絞盡腦汁始終找不出重點來修補——」小男孩回答著。
「其實也不能說不完整,這全是見人見智,不加這一筆,整幅畫看起來沉靜安寧,加了這一筆,就讓咱們季老師笑得更徹底了,這不是缺不缺的問題,而是感覺迥異。」
耿至剛不愧是我的「高徒」,把畫的內涵說得很詳細。
「就是感覺的問題嘛!我自始至終都覺得缺少點什麼——」這孩子的敏銳度很高。
「那你怎麼又突然知道了?」他母親問著。
「因為我看到了這位奶奶的微笑啊!我希望畫中的姊姊也能永遠這樣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