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方璱
「不會再有了。我們就到這裡結束吧!那天,我不小心撞入你的生命;現在,就讓我再次不小心地消失。我的存在,你只需把它當成一場惡夢,醒來一切就不見了。」她直接而殘忍地說。
「你父親是誰?」
艾盟還在考慮要不要說、此刻該不該說,答案卻自動脫口而出。
「宋——宇——盛,你的老師。」
於紹倫再也壓抑不住狂暴的怒氣,揚起手,狠狠地向艾盟臉上揮去。他隨即轉身跨過馬路,快步走進公寓,消失在鐵門之後。
艾盟在原地怔住了。
她失了魂好一會兒,才重新回到現實裡來,涼風徐徐吹來,終於逼出她隱藏已久的淚水。壓抑的情緒一得到了釋放,便不可收拾地氾濫開來,淹沒了她思考的能力。
我也不想這樣啊!我也希望能永遠停留在你的生活中,做你唯一的另一半,而非中途休息的過客,如候鳥般來去匆匆。但她呢?她怎麼辦?她是你同校的學妹,你妹妹的死黨好友,你和芷凡住的是她們名下的房子,更何況她母親有恩於你,這一切你都能視若無睹嗎?
自從下午和宋宇盛相認後,她不只一次問自己,她和於紹倫之間該怎麼辦?起初,她始終認為宋宇盛是他們最大的問題,若能解決它,他們糾纏的愛才能迎刃而解,擁有可期待的未來。但是,她現在終於明白,宋宇盛根本不是問題,孟芸才是癥結所在。
孟芸有太多的競爭優勢,不論是年齡、學歷、家庭背景,都不是她能比得過的。她毫不遲疑說出她對情感的追求,更不畏懼競爭者帶來的威脅,全心全意爭取她想得到的。要說她錯嗎?她何嘗有錯!一個滿心執著於自己目標的女孩,你怎麼能說她錯呢?
要怪就怪自己,一個小小五專畢業的普通女子,的確沒有值得別人珍愛的地方。若要說有,那個自己一直引以為做的誠實,現在也被自己踐踏得體無完膚了。
「我不能哭!」艾盟努力拭去眼角漫溢的淚水,眼淚卻還是爭先恐後地奪眶而出。雖然她早就知道一旦說出那些話,自己面對的將是於紹倫的鄙棄及不齒,然而這般強烈的憤恨她真的承受不起啊!
臉上殘留的掌印,傳來陣陣餘溫,熱辣辣的,像是忘了稀釋的硫酸,燒灼她來不及保護好的脆弱。她伸手輕輕滑上他撫摸過卻又打過的臉頰,近乎自殘地回憶他手上的熱度。原來愛一個人和恨一個人可以同時進行,又相同的猛烈。
黎明太陽未出現之前的空氣真是冷冽。
她就這麼閒晃了一夜。
天際漸漸露出淡青色的朝曦,昨夜已轉成今晨,但她的心除了苦澀,絲毫沒有其他的情緒。帶著疲倦的腳步,她提醒自己所有的行李都還在南投,必須回去一趟。
她像具機器般買了票、上了火車,回到住了有些日子的旅館。收拾少得可憐的行李之後,又上了火車,北上台北,待下車時,一天又過去了。原本清亮的晨曦,此刻只剩下少許餘暉,在天空掙扎著不肯散去。
她拿起父親給她的鑰匙,向鐵門上的鑰匙孔插入,「喀啦」一聲,門開了。旋動木門的把手,她推門進入這個真正的家。
「行李都拿回來了吧?」宋宇盛早在聽到開門聲時,就知道回來的是艾盟。「回來」,兩個多麼溫馨又美好的字,艾盟就真的像離家多年的遊子,回來這個本屬於她的避風港,看到她手上的行李,他感到一陣滿足的快樂。
「嗯!」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怎麼了?」心細如宋宇盛,怎看不出女兒的不對勁!
「沒有啊!」艾盟稍稍修改嘴角揚起的角度。
「坐下,我們談一談。」他示意艾盟與他面對而坐。「我知道要你突然對一個一直懷恨的人轉變態度是過度奢求,我也相信你必定有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討厭我,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接受。但我希望你能把你看不慣的、看不高興的對我說,不要放在心上,徒讓自己滿心鬱悶。任何事都有過渡期,過了,終有天晴的時候。所以,別把心事或不滿藏在心裡,好嗎?」
父親體貼的關懷,激起她無限的愧疚。
「對不起。」她低頭而語。
「發生了什麼事?」這回宋宇盛真的緊張了,艾盟不會無緣無故道歉的。
已被她小心控制的哀傷倏地一湧而上,叫她沒有時間阻止眼淚氾濫。她相信從昨夜到現在,她所流的淚早超過過去二十幾年淚水的總和。
「究竟怎麼回事?你不要哭啊!」宋宇盛慌了手腳。
「爸,你可不可以求他不要恨我,我不是真的想那麼說……但我有我的苦衷,有我不得已必須那麼說的原因。我這樣做,全是為了他好……他不值得為我犧牲他自己……他那麼好,我配不上他的……」除了那一聲「爸」,其他艾盟都說得語無倫次。
不過,宋宇盛也聽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艾盟身上衝動的因子,一定是遺傳他的。
「你對他說了什麼?」
「我告訴他要他死心,就當我只是個不小心的插曲,毋須再繼續……」
這簡直是殺手鑭!他從未看過於紹倫這孩子為哪個女人動心,但他對艾盟的好,卻是大家有目共睹。如今,艾盟要他遠離她的生命,根本是在逼他承認他在感情上的無能,難怪他會生氣!
「更重要的是,我欺騙他,我騙他我的父親已經死了。」艾盟自言自語,臉上淚痕猶存。
宋宇盛沒想到她對自己的恨竟然這麼深,因為唯有在恨之入骨的時候,盼其死的念頭才會如此強烈。幸好現在誤會已經冰釋,否則這種恨意不知道會逼她做出什麼樣慘絕人寰的事!
「他的反應呢?」
艾盟突然猶豫起來,該告訴父親他賞了她一個耳光嗎?她不知要不要說,腦中一片混亂。
沒有追問,宋宇盛讓她擁有保留的權利。掏出手帕,他為她拭去未干的淚水。「他不是恨你,只是氣傻了,才說出那麼決裂的話。別想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
「可是——」艾盟還想爭辯。
「相信我。」宋宇盛用眼神做保證。
於紹倫一夜無眠,連整個大白天都不知道怎麼過完了。芷凡更是不見人影,這幾天真不清楚她在忙些什麼。
昨夜艾盟堅持分手的記憶為何還那麼清晰?她殘忍的言語為何還在腦中縈繞不去?他不想相信她會這般絕情,卻找不到理由為她脫罪,難道真是自己自作多情,才惹來一身傷痛嗎?
他抬頭,凝視那張曾在他首次個人展中大出風頭的照片,它懸掛在他房裡單調的牆上,反成一種裝飾主體。
其實,除了艾盟堅持分手令他失控之外,她說出她和宋宇盛的關係,才是徹徹底底引爆他怒氣的原因。他一直沒想到他們有可能是父女,而她知道卻始終瞞著他,這對他只有一個意義——不信任。
如果他和艾盟的感情基礎是建立在彼此的互相猜疑上,那麼分手或許是件好事,他突然悲觀地想了一下。
不,他不能就此放棄!他不相信艾盟對他絲毫不具感情!他一定會找出她真正的感受。因為,他在她冷漠的言語之下,好像看到了不很明顯的不確定。就算那不確定只有千分之一,他還是要追根究柢。
「孟芸,你到底要怎樣嘛!」芷凡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他無聲無息走出房間。
「很簡單啊!你只要多製造一些我和你哥獨處的機會就行了,其他的我可以自行處理。你忘了你說要幫我俘虜你哥的嗎?」
孟芸的話使他倏地停下腳步。她竟然還沒死心,還巴望能成為他的妻子,難道她不明白他對她只有類似兄妹的感情嗎?他激動得幾乎想衝出去抓住她,用力搖晃她的肩膀;告訴她不要再存有幻想,因為那是不可能實現的。
但理智制止了他,讓他稍微冷靜下來,他想再多聽一些孟芸的計劃。他倒是很驚訝這次自己在盛怒之下,居然沒有失去理智,原來要失去理智還得看對象。
「沒有!」芷凡記得一清二楚,但現在她可不再確定孟芸是否真的適合哥了。「我盡量。」
「盡量?拜託,於芷凡小姐,盡量是不足以成事的。請你盡心、盡力,拿出所有的看家本領來幫忙,行嗎?」孟芸像在教訓小孩般。
我自己都煩得快死了,怎麼全心管你呢?這是芷凡直覺的反應。她不能忘記韋康森痛苦而憤怒的眼神,更不能原諒自己的粗魯和殘忍。最近韋家兩老常打電話來要她過去玩,陪陪他們,韋媽媽更是催得緊,但為了避免碰見他,她都以身體不舒服的借口一一婉拒了。她不敢面對他,怕他犀利的目光不肯原諒、不願輕饒她,這樣她一定會發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