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陳毓華
「跟我來!」好像有聲音從遠處傳來,她很累不想聽,然而,有什麼涼涼的東西觸了她的手,她被扯著走。
她掙扎了下,對方無動於衷。
被動的看著對方的後腦勺,還有飄逸的身子骨,那麼強悍不容錯認的手勁居然是來自那個書生。
認出他是誰,她不掙了,放下心讓他拉著走。
龐宅大院多得是人煙稀少的角落,他避開僕人平常習慣的走道,淨往不易碰上人的冷門小路拐。
一個是心有千千結,一個只想將她帶離開那塊充滿不善的地方。
一到僻靜的所在,程門笑就放開她的手。
男女授受不親,剛才只是從權。
「是你……」
書生。
「我來幫忙抬棺。」
對喔,她忘記他只是個下等食客,跟奴才的身份沒多大差別,食客平常只管吃喝,家中有事,便要報恩,幫忙抬棺也算報恩的一種吧。
能屈能伸,也許他將來會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也說不定!
「小嫻屍骨未寒……」這麼快入土,根本是連吉時都沒看。
程門笑瞧了她略帶憔悴的臉色。也不過幾個時辰以前,她兩頰生暈對他報以動人心扉的微笑,回見卻僵硬如死、面無血色,搖搖欲墜的樣子像是很多天都沒睡好。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西苑發呆了多久,久到所有經過的人對她含著薄淚,像一碰就碎的小可憐模樣的美色起了覬覦心。
他沒辦法不管她。
她柔弱似春柳,梨花帶水,足以招來一堆自認鐵漢柔情。
「妳最好別讓大人知道妳來過這裡……七小姐這麼激烈的抗議手段讓大人下不了台,他很生氣,忙著去安撫節郡王。」
真的沒辦法了,她可以對誰生氣,以為一死就可以解決事情的妹妹?還是永遠沒把她們這些女兒放在眼底的父親?還是讓無能為力壓抑得快要窒息的她?
閻府中死了人,沸沸揚揚,只得兩日。
閻丞相下令封嘴,就當從來沒發生過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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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啊。
程門笑。
名冊造得精緻,地址、籍貫、家有幾口人,入府後住在哪個院落,連畫像也臨摹得有三分像。
見過兩次面,沒看過他臉上有一丁點類似笑容的東西。
這名,取得很反諷啊。
「小姐,這男人是誰,看起來營養不好欸。」
「是啊,他看起來就是一副瘦巴巴的模樣。」
「小姐不會是喜歡這一型的男人吧?」
「不一定唷。」
「小姐,妳別跟答應我開玩笑了。」
「我正經得很!」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蕭公子不好嗎?他對小姐的慇勤讓大家好生羨慕呢。」
「他的事要妳來說?!」馬上翻臉。
答應扁扁嘴,小姐對蕭公子還真不是普通的討厭。
老爺門客裡,蕭炎是府中的紅人,家財萬貫、人才一流,府內外大小事一把抓,獻策應對、八面玲瓏,想與他攀親交好的人不凡幾希,這樣萬中選一的家世在小姐眼中卻不值一文錢。
閻金玉可管不了答應腦袋裡的東西,她細細斟酌過了,美得令人屏息的眉毛微微皺起,想起了一件事。
「答應。」
「小姐,答應在。」
「翠藍櫃子下有個盒子是給妳的,哪天我不在了,就去取出來看,然後有多遠走多遠。」她的賣身契還有兩枚大元寶,應該足夠當她回家的盤纏了……或者,替自己去找戶好人家。
「小姐……妳別嚇我。」
「妳的膽子有那麼小嗎?」睇她,閻金玉露出狡獪表情。
「真要說……小姐,答應的膽子絕對沒您的大。」天地良心,肺腑之言。
閻金玉轉回靈動的水眸,白了她的侍女一眼,「妳還不算太笨,總是有些明白我的。」
可也僅僅於此。
這世間,有誰能明白她?明白她內心那塊角落……
拉攏了下累贅的長裙,離開圓凳,飄垂在腰際的長髮搖搖晃晃,跟著她婀娜的腳步晃出小樓。
她也不管外頭的雨斜往屋裡飄,這一出去準會弄得鞋襪都濕。
「外面下雨啊小姐!」答應丟下扇子,趕緊隨著小姐往外走,手忙腳亂的想找看看有什麼遮掩物,返過頭來卻見閻金玉眉帶輕愁的眺著遠方……
說真格的,好在她也是女生,小姐的容貌看得再習慣偶爾還是會被她出塵的表情給駭到,她都這樣了,更何況見到小姐的男子口水流得有多嚴重了。
「小姐……」
「妳的口水滴出來了。」閻金玉回眸。
「啊……」
「騙妳的。」
手忙腳亂的答應漲紅臉,握緊拳頭。小姐就是以欺負她為樂……
「小姐心裡頭想什麼可以告訴答應嗎?」
「妳不會有興趣做我肚子裡的蟲。」
「人家關心小姐……」
閻金玉挑挑眉,跟丫鬟爭論這種事也太無聊了。說到底,是她把答應寵壞了。
「小姐,這些年答應用心的伺候妳……好啦、好啦,我也有偷懶的地方,但我可是妳的貼身侍女,妳去了別的地方又是堂堂閻相府的千金,沒有陪嫁說不過去啦,妳帶著我,我可是很有用的。」為了表示她的「有用」,她拉起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肘,不惜犧牲色相,表示她大小活都能幹。
比起其它伺候小姐的婢女們,她跟小姐算親近的吧,那些丫頭們小姐常常連叫也懶得叫,連名字都分不明白。
再說,沒了小姐在的府邸,她留著也沒意思……好吧,她承認,這座侯門除了小姐,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不把奴才當人的妖魔鬼怪。
「我有說要嫁人嗎?」
啊,又呆了。
「我就是覺得妳吵。」
不想說的是……一個窮書生,大概一下子難養活兩張嘴。
「小姐這樣說太傷人了。」她孩子氣的嘟嘴,用來獻寶的胳臂跟肩膀一起垮了下去。
盯著小姐亮澤度一流的發尾,忽而感覺自己的小辮子被拉了拉。
「好啦,俏答應,我今天還未跟阿爹請安呢。」
灌了米湯,答應有再多的氣也煙消雲散。
人長得俊說什麼都叫人氣不下去……然而叫人氣的也是這點……
閻金玉清澈的翦水雙瞳忽望定前方,恢復一貫迷死人的嗓音,「快去幫我打傘來,我要杭州油紙傘,繪有柳岸鶯啼的那把!」
不找點事給她忙肯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看著閻金玉慧黠的眼……啊,她答應用腦袋瓜子發誓,她一輩子都無法弄清楚她家小姐的思考紋路。
啊,不想、不想了,還是拿傘去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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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是虛榮的,子女的長相雖然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捏塑,但是面皮要是生得俊俏,模樣好看,自然偏心幾分。
閻金玉也知道自己跟阿爹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只要在閻府當差的人都曉得閻瑟對大小姐的偏心。
他把女兒當鏡子看--顧影自憐裡能瞧見自己年少時的輕狂風騷和無以倫比的花容月貌。
這女兒……非常能愉悅他的心情。
既然對美的物品特別執著,吃穿不用說,凡事要最好的,人美,挑妻妾情人當然也以賞心悅目為前提,變態的是想來投效他,一展抱負的門下子弟也挑頤眼的寵愛。
畸形嗎?
除非你不想要腦袋了,大家心知肚明,不管在哪個年代,有張討喜的臉蛋就是無敵萬能的通行證。
閻金玉在大廳等了一刻鐘,閻瑟叫人傳話說他晏起,問安免了。
這是常有的事,阿爹個把月裡總有十天半個月跟女子廝混。
天子不見得能喚得動她阿爹,日上三竿能把父親留在床第的,肯定他又納了新歡。
問了來傳話的人,果然,一名青樓艷妓,昨夜成了他的入幕之賓。
她木然的離開大廳。
說不出來自己對父親的感情是深是淺,是濃或淡,十幾年的父女關係,雖然她不會因為父親好色就看不起他,也不會因為父親身居高位就覺得他了不起;心中無可奈何的是……算算,她有幾個月沒見著阿爹了?
往常,父親高興的時候會把她叫出來獻寶一番,要忙於別的事務,十天半個月不聞不問也是有的,索求他關心的人太多了,有時候也不一定輪得到她這女兒。
迴廊外透過雨絲看得見飛簷重重,層層迭迭的樓裡都是心事。
這裡,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想念一具纖瘦、摸起來一點硬肉也沒有的身體。
沒有知會答應,她穿過參差金碧裡的樓台,如圖畫的舒捲煙霞,來到西寧院。
相較於人聲鼎沸的院落,這裡安靜得不可思議。
大多數想有表現的食客,拚了命都往主屋附近的宅院擠,就算掏出私房錢收買管理住宿的管家也時有聽聞。
住西寧院,那等於是自絕於飛黃騰達。
樸素簡陋的小房、小院、小徑,什麼都是小小的。
然而,他就在那,一張湘竹長椅,散著發、闔著眼,竟是聽雨聽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