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綠喬
「對妳好就是奇怪了?」他更加莞爾。
「你從前也不會為了一碗豆花這樣耍賴。」她盯著他的眼睛,「赫連,你變得越來越不像你自己了。」
這一聲「赫連」終於喚得眼前的男子褪去笑容,呈現與她同樣嚴肅的表情。
「沒錯,我是跟妳記憶中的樣子不同了。」他回答,「想知道原因嗎?」
「我本來並不在乎原因,只要你對我好,無論是什麼讓你轉變了,我都不在乎……」她深深吸一口氣,「但昨天在香山,我遇到一個人……」
「誰?」他心弦緊繃。
「你的妻子。」炯炯的目光中,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我的妻子?」他一陣迷惑,但隨即恍然大悟,「妳是說……海瑩格格?」
「你總算記起來了,為什麼你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她?我失憶了,難道你也失憶了?」
「妳想起那天的事了?」他駭然彈起身,手中的勺子當下落地。
「在她對我說,她是你的妻子時,我就想起來了……」她微微苦笑,「想起你婚禮上熱鬧的情景,想起那匹摔傷我的馬,還想起……你甚至連喜帖也沒給我。」
「妳想起來了……」赫麟似乎傻了,跌坐在椅上,重複著同樣的話語。
「表哥,姨父逼你娶她,我不怪你,她年輕貌美,你一時把持不住,對她假戲真作,我也不怪你;可是……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呢?為什麼一邊跟她那樣,一邊又跟我在這裡溫存?」逼近他,她不問出個答案誓不甘休,「表哥,最近的你太奇怪了,跟從前幾乎是兩個不同的人……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呵……」怔愣的人忽然笑起來,笑得很悲涼,「我本來想跟妳坦白的,但竟被妳先一步發現了實情……不論我現在說什麼,妳一定都會覺得是狡辯。遲了一步,一切都不同了。」
「你說吧,表哥。」綠竺誠懇地望著他,「你說什麼我都相信。先一步後一步,又有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主動的坦白和被迫的招供,怎麼會一樣?即使到了刑部大堂,這兩者被判的罪都有所不同呢。」
他拾起地上的勺子,在茶水中洗滌乾淨,塞到綠竺手中。
「等會兒妳聽了實情,還能原諒我的話,就請喝一口這豆花……」聲音低低的,讓人聽了心酸,「不用多說別的,我就會知道答案。」
「好。」她點點頭,期待他接下來的話語。
「我……」他頓了頓,似乎難以啟齒,但事到如此,無論再難以啟齒的話都得說,沒有隱瞞的必要了,「海瑩格格不是我的妻子……」
「呃?」
「他是我大哥的妻子。」
「什麼?」滿臉不解的人甩了甩頭,似乎聽不明白,「你、你在說什麼?」
「這不懂嗎?」赫麟撫一撫她額邊的髮絲,「我是赫麟,不是赫連。」
「你……」還想假裝不懂,但答案確確實實在眼前,容不得她再裝傻。
身子不由得退了兩步,碰到椅凳,撞得小腿一陣劇疼。
他是赫麟,不是赫連?
那個在她生病時日夜陪伴她,在她睡不著時說故事哄她,那個帶她觀賞香山紅葉、聽她傾訴心事的……竟是她從小最厭惡的人?
不,她不相信,那樣一個頑劣的人怎麼可能忽然變得溫文爾雅?他讀書、彈琴,拋棄聲色犬馬的生活,難道全是為了她?
他從前不是很喜歡捉弄她的嗎?那雙狡黠的眸中,何時竟多了那樣深情款款的目光?那嘻笑的口吻,竟變得如此迷醉動人……
憶起床第間的纏綿,他的每一寸肌膚似乎都透著愛意,每一個唇吻都在暗示他的淪陷……她好喜歡這樣的感覺,這絕對不是一個浪蕩子逢場作戲時營造得出來的。
這麼說,他暗戀她,已經很久了?為什麼她竟一直沒有察覺?一直被對赫連的愛蒙住雙眼,忽視身旁的真心。
此時此刻,她並沒感到氣憤,反而有一絲甜蜜從心尖竄出來,瀰漫整個體內的花園。
今後,無論大表哥如何對她絕情,她都不用怕了,因為……她早已有了一個為她排憂解難的人。
她終於可以擺脫暗戀的陰影,因為,她自己早已成為別人暗戀的對象。
忽然想笑,無奈,週身卻僵著,做不出任何表情。
鐵盅裡的糖水已開,豆花隨著鼎沸湯汁不斷溢出……她想起,剛才曾經答應過他要喝一口豆花,以示她原諒他,但她為何雙手發抖,連勺子都快握不住了?
「水開了,」她聽見赫麟幽幽說:「豆花快全被潑出來了,妳……妳真的不想吃嗎?」
想,她想吃的,但她的手……
焦急之中,「鐺」的一聲,勺子在戰慄中掉在地上。
這一聲,讓她怔愣,也讓赫麟頓時誤會了。
「呵……」他絕望地搖頭,「我該知道,我早該知道,一個犯了罪的人怎麼可能得到寬恕?」
「赫麟,我……」綠竺囁嚅著,想解釋,卻由於激動舌尖打顫,「不、不是的……」
「算了,」他哈哈笑起來,「其實,我剛剛在逗妳呢!」
她驚異地瞪著他,不知他為何口出此言?
「我哪有這麼癡情呀?不過是從小看妳對大哥太好,一心想捉弄妳罷了。嘿,沒想到,妳竟然這麼好騙!」
既然她不願意喝那豆花,擺明了就是拒絕他,那他又何必再表達自己的心意,讓她為難?
他知道,綠竺是善良的女孩子,即使不喜歡他,也不會忍心傷害他,所以她一定會用婉轉的話語撫慰他,甚至有可能因為從一而終的觀念,勉強自己嫁給他……
他不要她為了一夜之情葬送自己的一生,現在大哥已經休棄了大嫂,正好與她重溫舊夢,他又何必插在中間顯得多餘?
放手吧,在她把勺子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應該放手了。
「你剛才說什麼?」綠竺聽了那話,一氣之下,舌頭竟然不打結了,她怒氣衝天地問。
「我說的話妳沒聽清楚?」他湊近她耳邊,強裝嘻皮的口吻,「我說--這一切,都是逗妳玩的。」
「你……」綠竺怒不可遏,手一揮,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怎麼可以說出這種忝不知恥的話?明明愛她愛得要命,這會兒卻死要面子裝出這副德行!
他當她是傻瓜嗎?難道她不知道如何分辨男人對自己是否真心?
她表白的話語只是遲了一點點,他就縮回他的烏龜殼,不打算再給她任何機會了嗎?
這樣怯懦的男人該打,不打到他說實話,她誓不甘休!
「你再說一遍!」她杏眼圓眼,厲聲道。
「難道妳還沒聽夠?」赫麟轉過身去,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斷撒謊,「我戲弄妳的,我戲弄妳的!」
呵,他這輩子似乎注定要在謊言中度過。明明不是浪蕩子,從小卻裝出什麼都不在乎只顧玩樂的德行:明明想接近她,卻只能裝作大哥的模樣來接近她;現在明明想說愛她,卻偏偏只能說在戲弄她……
他大概是上天派來人間專門說謊搗蛋的壞孩子,注定了沒人會喜愛他。
「好,愛新覺羅赫麟,這話是你說的,」綠竺絞著十指,指甲陷進肉裡,狠狠地道:「你千萬不要後悔!」
第九章
冬去春來,時序倏忽轉入夏季,這一日,宣親王府又有人過壽。
不過,過壽的,並非什麼得寵的姬妾,而是宣親王本人。
所以,京城裡的達官貴人無不親自前來道賀,就連皇上,也差公公送來禮物。
董府一家三口,身為宣親王府的至親,當然也得登門拜訪。
自寒歲中賭氣與赫麟一別,綠竺已有半年沒見過他……從前,她心心唸唸想的都是大表哥赫連,但這半年來,腦海裡卻換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那日揚言要他後悔,誰料,他沒來求饒,她自己反倒難過起來。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難不成叫她像上次那樣向他道歉?呵,恐怕這一次,就算再怎樣引誘他,他也無動於衷了。
他不是說過,只是戲弄她而已嗎?都已經得到想要的東西,又怎麼會再迷戀她的胴體?
雖然,她認定「戲弄」兩字,純屬他掩飾真心所用的謊言,但心裡忽然有些害怕--怕自己判斷有誤,怕真如他所說的,一切深情的纏綿只是一個玩笑。
所以,父母親叫她一同前來,她一口便答應。
經過這半年,要想的事都應該想清楚了,如果他現在見了她仍舊冷漠,她也可以死心了。
因為正值夏季,宣親王府的花園裡格外繁華,所有說得出名字的花卉都在這兒奼紫嫣紅開遍。戲台就搭在園子裡,京城裡的名角粉墨登場,咿咿呀呀唱著曲。丫鬟們邁著行雲流水的步子,為客人端茶倒酒。
綠竺坐在一株火紅的扶桑旁,吃著最愛的精緻點心,卻渾然不覺其中滋味,一雙眼睛有意無意的,往花園裡梭巡,戲台上飄下的唱詞,一句也沒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