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綠喬
菲利普,我懷念從前的日子,在這兒,我根本不可能騎馬,還被周圍很多人當成一個怪物。我知道,他們一直在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在心裡悄悄地嘲笑我,把我視作馬戲團的小丑。但我仍然竭盡全力討好他們,努力改頭換面,當好一個大清國的普通女子。
這一次你捎來的皮鞋,我沒有穿,因為我在學習穿我們大清國的繡鞋,就是那種鞋跟在腳掌中央、穿起來讓人重心不穩的鞋子,它讓我的腳疼痛腫脹,我扶著牆壁慢慢練習走路,就像剛學走路的孩子一般。
但我並不覺得委屈,那日在天津決定留下來,我就早已預見到現在的情景。記得船要開的時候,你問我會不會後悔,當時我回答說不會。然而,昨天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真的好後悔,後悔沒有跟你一起遠走,以至於現在得面對傷心和憂愁。
可是,儘管後悔,但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大概還是會選擇留下吧!因為,我那樣愛他……
信寫到這裡,彷彿有什麼傷心的事讓寫信的人沒有力氣再寫下去。
那個他字有些模糊,墨漬似乎被滴濺的淚水暈開,但赫連仍可以看到那是個「他」字,並且知道,這個他是指誰。
赫連從不知道,為了愛他,她如此辛苦。
這些日子,看她操持家務、孝敬長輩,似乎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沒料到……她竟是在強顏歡笑。
如果沒有他,現在她可以坐在菲利普家的廚房裡,無憂無慮地品嚐美味的咖啡,如果沒有他,現在她可以騎著馬兒在原野上盡情馳騁。但現在,為了他,她在此地獨自傷心。
赫連緩緩走近床邊,掀開被子一角看她的足掌。
嬌嫩的肌膚被磨破了,浮現一個個紅腫的小泡,而足踝處似撞到什麼,一片瘀青。
他的心像被震裂般的疼。讓她遭受如此折磨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他--愛新覺羅赫連。
如果不是因為愛他,她怎麼會如此委曲求全,甚至遭人陷害?
他比那雙折磨她的鞋子更加可惡吧!
腦中一片轟隆隆的聲響,他如遭雷擊般呆呆地坐著,過了好久好久……
「你來了。」
終於,一個聲音將他從愣怔中拉回現實。
海瑩醒了來,撐起身子坐起,打量著神情奇怪的他,「發生什麼事了?」
他沒有回答,深邃眼眸睇著她,目光似幽潭,讓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赫連,到底怎麼了?」海瑩覺察到他的不對勁,卻輕輕握住他的手。
他沒有給她觸碰自己的機會,身子一閃,她的柔荑撲了個空。
「你還在懷疑我?」海瑩很自然地想到昨天的事,「全家上下都把我當兇手了,不如把我送到衙門去算了!」
「我決定奏請宗人府封玉梅為側福晉……」半晌過後,赫連終於開口。
「什麼?!」她錯愕的睜大眼睛,「你要封她……這麼說,你真的相信她?」
「不論昨天的事誰是誰非,玉梅懷有身孕畢竟是事實,我不能讓將來的兒女有一個出身低微的額娘,所以必須給玉梅一個名號。」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她的心霎時如同浸在冰水裡,喉間有什麼苦澀的東西,讓她哽咽了。
「得給玉梅騰個安靜的地方養身子,我覺得妳這個院子比較幽靜,窗外又有梅花,讓人神清氣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心中的疼痛,殘忍地道。
「讓她住我這兒?」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那麼請問,我該住到哪兒去?」
「還記得我們當初的約定嗎?」目光投向窗外避開她的眼神,赫連語氣故作清淡,「現在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約定?」海瑩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片空白,「什麼約定?」
「我們當初約好要合力破壞散這樁霸道的婚姻的,記得嗎?」
「霸道的婚姻?」她的身子頓時僵住,「你現在仍覺得它是霸道的?」
「約定終究是約定,理當要奉守承諾。」
「是嗎?既然你那樣看重自己的信譽,那之前我們之間發生的事,該怎麼解釋?」
「那不過是一個男人面對一個女人時情不自禁做的事罷了,並不代表我會因為違反約定,一輩子跟妳一起走下去。」
「我還以為……」海瑩的眼裡蓄滿淚水,「我還以為你有一點點喜歡我……」
「我再喜歡妳,也不會勝過喜歡自己的孩子,既然玉梅現在已經懷有身孕,而妳又跟她水火不容的,我只有讓妳走了。」
這話太過絕情,他不知道是如何道出的,甚至,也聽不清自己說了些什麼。
海瑩怔住了,覺得自己彷彿化為石像,不敢相信前日還擁著她暖暖入眠的丈夫,今日竟變成了薄情郎。
她很少哭的,這會兒卻禁不住淚流滿面。而且,還有一股巨大的恐懼,自心底油然而生。
她在怕什麼?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怎麼突然渾身瑟縮,直打哆嗦?
再也不能否認了,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再也離不開他。
曾經那樣心高氣傲要尋個一心一意愛自己的男子,但這樣的男子到底在哪裡?她尋不到,反而落入他的情網,成為俘虜。
這樣的下場是可悲的,因為即使對方背叛了你,你也不忍心對他絕情,甚至甘願放棄自尊。
明明昨日聽見他仍寵愛著玉梅,氣得一肚子火,極想立刻把這個負心漢一腳踢開,然後逃離王府遠走高飛。但一夜過後,當她冷靜下來,卻發現自己離不開了。
她捨不得,真的好捨不得。為了他曾經擁抱她時的溫存,她的腳下便如同生了根,不忍心與他恩斷義絕。
「赫連。」莫名的,她聽見自己輕輕地說:「如果、如果我把她的孩子當作自己親生的一般看待,你肯讓我留下來嗎?」
「什麼?!」赫連愣愣地看著她,「妳說什麼?」
她說了什麼?呵!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是在委曲求全,向他乞求嗎?像狗一樣乞求他讓自己留下。如此自輕自賤的事,她從前根本不敢想像自己會去做。
但現在,她眼睜睜看著如孔雀一般傲視世間的自己,消失無蹤,剩下的,只是一個低微的她--低微地乞討愛情。
「赫連,可以嗎?」她輕輕地觸摸他的衣袖,「讓我留下來,我會把玉梅當妹妹一般與她平起平坐,再也不跟她爭執,她生的孩子,我會比誰都疼愛,只求你,讓我留下來。」
「為什麼?」赫連彷彿終於聽懂她的話語,難以置信地問:「為什麼?」
「因為……」吸了吸鼻子,她讓自己的聲音盡量清楚一些,「因為我捨不得離開你。」
他明白了!明白之後,心像被閃電擊中。
他從不知道,原來她這樣愛他,愛到可以放棄自尊,而對她那樣高傲的女子來說,放棄自尊比什麼都難。
他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化成一片水域,一片漫漫的透明色,那是被她的癡情融化掉的。
忽然,他想到她在信中的話--那些繡鞋,讓我的腳疼痛腫脹,我扶著牆壁慢慢練習走路,像學走路的孩子一般……
她用如此癡情待他,他又拿什麼回報呢?
不,他不要她再受這樣的苦,不要她為了自己變成委曲求全的女子,她應該做回那驕傲的孔雀,綻放任性的笑顏,在奔騰的馬兒上瀑發飛揚。
他愛她,不正是因為這一份夏日般明媚的感覺嗎?如果她縮在王府的角落裡失去了自我,他怕有朝一日自己真的會不再愛她。
還是留一段美好的回憶,放她走吧……
「已經晚了。」下了決心,赫連冷漠無情地回答,「我已經答應玉梅不再留妳,她現在有孕,我如果食言會讓她傷心……我不能讓她傷心。」
「那你就捨得讓我傷心?」海瑩忽然摟住他的脖子,想拚盡全力最後一搏,主動將櫻唇貼上他的面頰,「赫連,你就捨得讓我傷心?」
柔軟櫻唇惹得他一陣酥麻,差一點就回吻她了……但他發現原來自己的自制力如此之好,竟能抵抗住她的誘惑--
雖然,沒有人看見他的手緊緊握成了拳,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身子疼得難受。
他猛然一推,將她推到床的角落,倏地站起身,背對著她。
「妳走吧,最好今天就走,馬車已經替妳備好了。」他強迫自己道出冷凝的話語。
不能看她,哪怕是再看一眼,他一定會改變主意。
海瑩終於沒有再爭辯什麼,良久良久,他忽然聽到一陣啜泣,啜泣之聲越來越大,最終化為聲嘶力竭的痛哭。
她拉扯著他送的十字項鏈,劃得脖子滲出血來,因為疼痛,她終於有理由哭出聲了--名正言順哭個夠,呵!真好。
項鏈斷了,落在地上發出清亮的聲音。
赫連微微側過眸,瞧見她梨花帶淚的模樣,想衝上前抱住她,極盡溫柔地安慰她……但他此刻什麼也不能做,稍微有一點流露自己真心的舉動,就前功盡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