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蔚湛
為什麼說是怪胎?因為短髮的她帥氣俊朗,十八歲少女該有的嬌嫩她一點都沒有,身為豪門後代的她雖然隨和客氣、謙虛不驕縱,卻從沒有走得近的朋友,她總是和其它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她永遠氣息沉穩、目光堅定,在所有人眼裡,她像不同世界來的人,眼神好像從不曾放在身旁的事物上。她總是一件白色襯衫搭深色長褲,獨來獨往,鮮少見到她展露笑容。
她就是傅依綠。
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一直告訴她,她這一生是為了傅氏企業而活。
直到十八歲的夏天,她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一切,是從這個叫潘人浩的男人出現在她生命中開始……
每個禮拜的週四和週六,吃過飯後的晚上七點整,是練習跆拳道的時間。
傅家聘請知名的華裔教練郭鑫駐場,所有傅氏企業股東的子女們一律被集合在傅家的道場裡練習。除了健全身心,要有一定的運動量之外,其實是用來防身,有錢人怕死了自己的兒女被綁架。
潘人浩穿著教練剛剛遞給他的跆拳道服,盤腿坐在場邊看著其它人,目光冰冷。
來美國已經一個禮拜了,他還沒有完全適應,大學的插班申請還沒通過,他幾乎整天躲在房裡不見人,除了吃飯時間。
收留他的傅家老爺非常忙碌,一整個禮拜見不到三次,這幾天他最常看見的是在傅家幫傭的何嫂,還有傅家的獨生子,就是現在正側身旋踢,把一個小胖子踢飛的那人。
那小子瘦瘦弱弱,看起來年紀比他小多了,沒想到踹人這麼狠,那小胖弟好可憐,好像被踢到快哭出來了。
潘人浩看著看著,忍不住掩嘴打了個呵欠。
美國真無聊,根本不像電影裡演的那樣到處是金髮美女。此刻放眼看去,都是黑頭髮黑眼珠,真搞不懂自己來這裡幹麼……
潘人浩眸色一黯,蹙起了眉頭。
是啊,他來這裡幹麼?
他那天應該要跟爸媽一起出門的。年近四十才結婚的姑姑遠嫁到屏東,婚禮辦得好盛大,大家都替姑姑開心。如果那天他不堅持一定要去跟女生約會,那麼他就可以幫忙開車,那麼也許就不會發生那樁車禍,如果他也一起去,今天他就不會坐在這裡,他不該坐在這裡……
腦袋好像突然被什麼重物敲擊,一片漆黑。他感覺身體彷彿在下沉,慢慢沉進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他猛地起身,發現眼角濕濕的,還來不及抹去,他一抬頭,對上了傅家獨生子疑惑的目光,那眼神好像生平第一次看到人哭一樣。潘人浩暗罵了一聲,掉頭走出道場。
他夠丟臉了,寄人籬下,卻不懂得討好別人;該堅強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原來這麼脆弱,不,是懦弱,他好恨這樣的自己。
拉上門,剛好看到傅家老爺從庭院裡走了過來,潘人浩驚慌地抹掉淚水,換上一副笑容,卻笑得極不自然。
傅晉爵瞭然於心,只拍拍他的肩膀,什麼話都沒說,給了他一個台階下。等到傅晉爵走進道場拉上門,潘人浩轉頭,開始狂奔。
在這個還是很陌生的庭院裡,黑夜來襲,涼意侵人,蟲鳴裡花香中,他看不清前方的路,卻跑得又急又快,不知道哪裡才算盡頭……
「傅依綠,你又不專心了!」傅晉爵一踩進道場,就對著場內的女兒吼。
傅依綠身子一縮,恭敬地站直。「對不起。」無意中看見一個大男孩的眼淚,她一時分了心。
她不懂為何一個窩在牆角的陌生人會吸引她的目光,害她挨了對手一個側踢,還得被父親罵。
「你過來。」傅晉爵沉下臉,對她招手。
「是。」硬著頭皮走到父親的身旁,抬頭觸及他嚴厲眼神,她又低下頭。
「作任何事,要『無我』,忘了自己,才能做得好,瞭解嗎?」父親充滿威嚴的聲音從她頭頂上鏗鏘有力地落下。
無我?
她完全不瞭解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每天睜開眼,就是想辦法做好「傅依綠」。她沒有真正笑過,也不曾哭過,更沒生氣過,這樣還不夠「無我」嗎?
「你氣息亂掉了,你在生我的氣?」傅晉爵瞅著她,表情平靜,情緒卻深沉得不見底。
她一驚,迅速回答。「不是。」不論想什麼,總是躲不過父親眼睛。
「你可以幫幫他。」傅晉爵突然莫名其妙地丟出這句話。
「幫誰?」她一頭霧水。
「潘人浩,剛才出去的那個男孩子。」傅晉爵淡淡地說:「他的爸媽和妹妹全都在一場車禍裡過世了,他剛好躲過一劫。他爸媽都是醫生,我當年在台灣最窮苦潦倒時,他們曾經幫過我。知恩要圖報,依綠,你記住這句話。」
她點頭,掩飾心裡的震驚。「是。」
「沒事了,你去練習吧。」說完,傅晉爵掉頭就走。
看著父親的背影,傅依綠疑惑。剛才不見他有絲毫的悲傷,好像敘述的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可是卻又交代了一個責任給她……父親到底是無情,還是有情?
上完跆拳課,依綠上樓走進浴室,洗去一身疲憊,洗完後,她拿了乾毛巾擦乾濕發。
進房前,她碰到煮飯的何嫂。人近中年、有些發福的何嫂待在傅家至少十年了,笑起來眼睛都會瞇起來。她笑著問依綠——
「小姐,肚子餓嗎?要不要我下個面給你吃?」
「好啊,你煮的面最好吃了。」依綠四處張望,「我爸呢?」
「老爺還在公司。」何嫂拿過她的毛巾,幫她繼續擦乾頭髮。
「那個……那個男生呢?」不曉得他的來歷,依綠完全不知要怎麼形容。
「潘少爺嗎?」何嫂想了想。「在房間吧。來一個禮拜了,除了吃飯,其它的時間也不見人影。剛才叫他吃飯,他還耍脾氣說不餓,不想吃哩。」
「喔……」依綠點點頭。「何嫂你先去忙吧,頭髮我自己吹乾就好。我的面裡不要加蔥喔。」依綠轉身往房裡走,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又回過頭——
「呃……煮兩人份好了。」
夜深了,就算是夏夜,大理石磁磚還是凍人。
依綠穿著絨毛拖鞋,剛吹好的頭髮亂糟糟,穿著白色睡衣的她,端著托盤站在潘人浩的房門口躊躇著。
她不習慣跟人攀談,待會兒要說些什麼,應該先在心裡演練一遍比較好,可是此刻她腦筋一片空白。
今天聽到他的遭遇,她是同情的,甚至有些心疼,雖然不曾跟他說過半句話。
父親要她幫他,可是要怎麼幫?既然他晚上還沒吃,這碗麵就當作第一次接觸好了。
單手端好托盤,她騰出右手敲敲門。
聽到敲門聲,潘人浩嚇了一大跳,他從陽台上一躍而下,把抽了一半的煙快速捻
熄,扔到牆角,張開雙臂在半空中揮了半天,企圖掩飾煙味。
走到門口,他打開門,還以為會是傅老爺,沒想到來的人在他意料之外,是傅「少爺」。
潘人浩楞了一會兒,才淡淡地問道:「有事嗎?」
「呃……」傅依綠很尷尬,一時間又說不出話來了。
她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就算是父親,她也不會想到要幫他端宵夜。這個世界裡,人人獨善其身,這樣的事情好像很偽善。
她就這樣端著托盤盯著他,沒說話,心裡卻正想打退堂鼓。
潘人浩一點也不想跟眼前的這個傅少爺混熟,可是他手上的面很香,害他肚子開始咕嚕咕嚕亂叫。
「進來吧。」他推開房門,接過托盤。「你不會是特地捧兩碗麵過來敲門,等我開門然後說沒事吧?」
「啊……」他動作太快了吧?她只是送面給他,沒打算跟他一起吃啊。
潘人浩坐下,開始拿起筷子呼嚕嚕地吃,眼角餘光看見依綠還站在門口手足無措,他轉過頭說:「你站在那裡幹麼?快來吃吧,面要泡爛了。」
又吞了口麵條,好不容易才看見那小子怯怯地走過來坐在他身旁,客客氣氣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著。他瞇起眼,開始懷疑這小子可能是gay,對他這麼好,搞不好有什麼不良企圖。
不管了。肚子餓,潘人浩吃得好急,這碗麵的味道跟媽媽煮的很像,他準備大學聯考的那段日子,媽媽總是會在半夜裡起床,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麵……
麵湯滾燙,飄起的白霧突然令他眼眶發酸。
他好想哭,沒想到來美國之後唯一給他溫暖的,竟然是個gay。
吃完麵,潘人浩難得心情好,他跨坐在陽台上,點了一根煙,對著夜色吞雲吐霧起來。
「喂,你抽不抽煙啊?」發現傅依綠一直盯著他手上的煙瞧,他隨口問道。
傅依綠搖頭。吃東西時不能開口說話,父親說這樣很沒禮貌。
「你真的很娘娘腔耶。」潘人浩小聲地說著,又吐了口煙。
依綠終於吃完這碗麵,他也抽完了一根煙。才把煙蒂仔細處理好,依綠也把碗筷收拾好了,正準備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