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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沙沙

    他又回到她班上;這次,竊竊私語變成公然的指指點點,方恣然身邊的女同學甚至笑不可抑地搥她肩頭,使她瞥向他的眼神滿含不耐。

    如果不是他特別挑了中午時間,可以等上是是一小時,她大概是不會出來見他的。

    「又有什麼事嗎?」她挑起好高一道眉。

    「這次想請妳幫學生會一個大忙。如果不行,小忙也好。」

    「我不是說對社團沒興趣了嗎?」

    她的口氣仍不帶火氣,但是聽起來有些忍耐。

    「妳上次加入辯論賽,一定是對那個題目特別有興趣,對不對?」他忽然轉了個題。

    她看了看他,「沒錯,看了那題目就覺得不吐不快,於是才決定報名。」

    「所以如果是妳有興趣的事,就可以考慮分出一些用來看書的時問。」他指出。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幫的忙很有趣?」

    「我希望如此。」他微笑,「我們想要為學生會的新憲章擬定初步的草案,再交由學會幹部討論修改,最後由全體學生投票通過。我希望妳能幫忙起草的工作。」

    「舊憲章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

    他們學校都有近百年歷史了,學生會大概也同樣古老,憲章應是行之有年了。

    「很八股。」他正經八百地回答。

    她似乎很鄭重地考慮了幾秒,才搖頭。

    「雖然有趣,卻是太過重大的責任,佔用的時間一定也不少。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搞出來的東西,絕對過不了校方那一關。」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然而他不願立刻放棄。

    「如果是當我的顧問呢?替我的方案下意見?」

    她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別人臉上,也許會顯得無禮,但她明亮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給他一種淘氣又神秘的感覺。

    「我不是喜歡妥協的人,我的意見如果會被灌水或沖淡,對我來說會很痛苦。我相信你一定有許多好方案,照你的心去做就沒錯,你不需要我去攪局。」

    「妳不覺得學生會正需要人來攪局一下?」

    不知為什麼,她的再度拒絕竟沒有讓他氣惱,也許他是快習慣了。

    「若要我去,就不只是攪局,而是革命了。」她再搖頭,「你難道還沒搞懂,我根本是反權威的?學生會的存在,既無權力,又無影響力,校方才是你該攪局的對象。但你我都知道這不會是你選擇的路,那麼又何必多此一舉?」

    他沉默了半晌,「妳也並沒有採取任何的行動,不是嗎?」

    「沒錯,我是被動分子,自掃門前雪,沒有半點拯救世界的夢想,那個重責大任,就交給你們這種有行動力、又知道怎麼在體制內行動的人了。」

    他很確定她是在明褒暗貶,正想辯駁回去,她已經舉手阻住他。

    「你會想邀我,我受寵若驚,真的。不過我很確定,你找錯人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她以為他是怎麼想她的呢?他自己都不甚確定。

    第二次邀請又敗下陣來。在走回自己教室的短短路程中,不知怎地竟有些落寞。

    他並未真正期望她會答應,不是嗎?

    過了好幾個月,他投身於各種活動,忙得焦頭爛額,沒有再想起她。

    要不是被學生會推出在翠業典禮上代表致詞,他大概不會再想起她的。

    但師長建議他以「人生新階段的期許」為題,人生二字,好像與她連成了一氣,讓他不想到她也難。

    他並不擔心再吃閉門羹,他的臉皮夠厚,也從不是內向害羞的人。不過再去打擾人家,好像有些說不過去。

    她不想在他身上浪費時間,是很合理的要求。

    但最後他還是出現在她班上了。

    這次是準備期末考的最後關頭,他以為她會拉著長臉,她卻只是懶懶地打了招呼。

    「怎麼還有空來啊?」

    他聳聳肩,「只是來請教一下而已,不是找妳去忙什麼大不了的事。」

    「請教?沒這麼嚴重吧?」

    她拿起手中的東西咬了一口,他看了看,是個蛋餅。

    他偷瞄一眼她桌上的東西,又是一本名著之類的,不是課本或參考書。

    她還真勇啊,不會是要準備拒考吧?

    「妳想上什麼科系?」他忽然問。

    她慢條斯理地嚼了嚼,「這跟你有關係嗎?」

    她還真是注重隱私。

    「只是好奇而已。我來是因為我得在畢業典禮上致詞,主題是『人生新階段的期許』,想聽聽妳有什麼意見。」

    她微笑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微笑。

    「還真八股啊!」

    他不禁回應她的笑容。「題目既然八股,就只有在內容裡努力了。妳有什麼建議嗎?」

    「你敢告訴大家,人生是從擺脫一切規則以後開始的嗎?」

    「當然敢。」

    他的回答似乎出她意料之外。她想了想又說:

    「還是不要好了,那話已經說過,就沒有新意了。你大概的主旨是什麼?」

    她沒有再趕他走,讓他大喜過望。

    「我想告訴大家除了讀書之外,還應該去經驗人生。打工也好,旅行也成,當義工更佳。總之不要走一直線的人生,以為除了死拼大學之門,人生再無第二選擇。」

    「很好,我喜歡。」

    他啞口了,她拒絕時不留餘地,讚美起來竟也毫無保留。

    「你要聽我的想法,其實只有簡單的幾個字--人生該學的,去活就學到了。坐在教室裡,能學到什麼呢?工作技能,要去工作才學得到;待人處世之道,更要面對各式各樣的人、處理各式各樣的問題時才能學得到。學校把我們聚在一起,其實是可以教些東西的,可惜都教了些廢物。」

    果然又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不過他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那學校該教什麼東西?」

    「性、理財和育兒之道。我們踏出社會後最需要的就是這三樣。」

    什麼?!他愕然瞪視著她,不知該笑還是該臉紅。

    「性排第一位?」

    「這難道不是青少年最念念不忘的東西?結果老師不教、父母不談,大家只好上色情網站。這算什麼鴕鳥政策?」

    他眨著眼,實在不知該怎麼接口。最主要的是因為她說得一點也沒錯,只不過說的是別人怎麼樣也不會說出口的東西。

    「這些你不必放進講稿裡,免得嚇死太多人。」她又微笑了,「照你自己的想法去說最重要,因為只有真心話才最動人。」

    他訥訥地道謝過後就回自己教室了,一路都沒有注意到別人的招呼。

    真心話最動人……

    她說的話,他都沒有忘記。

    淵平吃完最後一口蛋包,看著三個男孩笑著跑遠的背影。

    又重逢了啊……

    這樣算是重逢嗎?

    對於她是否會來看他的學校,他並不抱任何期望。他說她一點也沒變,是真心這麼覺得。她仍喜歡文學,仍直言不諱,仍淡泊無求。

    淡到幾乎不記得他了……

    說不出是悵然還是悸動,他看著窗外正在菜園裡嘻笑除草的學生,想著她。

    第三章

    恣然其實很喜歡自己的工作。

    她一向對文學著迷,不管古今中外的都好。此外,對於非文學類,像法律、政治及哲學的書,她一樣可以看得廢寢忘食。

    她尤其喜歡琢磨中文與英文之間的奇妙異同,所以翻譯才成為她的狂熱之一。

    英譯中不易,中譯英更難。許多時候,不是文字的問題,而是文化的問題。

    禮教怎麼譯啊?禮教吃人又怎麼形容?更別提什麼獨釣寒江雪了。她收集了數十種唐詩宋詞的英譯本,每次都看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要譯得貼切就能讓人白頭了,還要譯得美?如果再求能配合原詩試圖押韻……哎呀,不如「獨跳寒江雪」算了!

    所以她很明智,從商業和法律文件開始翻譯起,圖個餬口,也算是磨練譯功。

    晚上躺在床上,她才慢慢地、愛不釋手地斟酌每一字、每一句,翻譯她的辛棄疾。

    這些年來,唐詩三百首翻了一百八;宋詞比較慢,大約二十首。

    她並沒有計劃將來要出書什麼的,這些是她的嗜好,和愛唱歌的人沒事就上KTV沒兩樣,不是真準備要出唱片。

    不過也許把這種熱忱和蘇格拉底在街頭抓人就談人生之道相比,也許更為貼切。

    在翻譯廣告文案、商業法規和契約的時候,她也興致盎然。主要是因為錯譯一個字可能就有嚴重的後果,她覺得極有挑戰性。

    公司大計居然是操在她這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手中,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所以當企劃部的青艷如花蝴蝶般在商場上周旋時,她卻安之若素地半躺在自家沙發上敲計算機,工作時間表隨她排,只要如期交件便皆大歡喜。

    這樣的人生,不管特定的目的是什麼,已經達到快樂的目的了,不是嗎?

    人生的目的……這讓她想起淵平。或者是淵平讓她突然想起什麼人生不人生的?她不確定。

    對於人生,她無慾無求,頂多是求有足夠的時間看書、翻譯,也許再加上無病無痛、家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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