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惜之
「那是羅浮宮,最有名的玻璃金字塔。」他隨口解釋。
她轉頭看他,眼裡有濃濃好奇,迫得他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羅浮宮裡展出各時代的藝術作品,最佳代表作除了人人都知道的蒙娜麗莎的微笑之外,還有勝利女神和維那斯等等,維那斯之所以被重視,是因為它的雕刻技術好得讓人吃驚,明明是堅硬的石頭,居然能將人類柔軟的肌肉紋理,表現得栩栩如生。」
騰出一隻手,程黎拉拉他的衣角,拉住他持續往前的步伐。
她笑笑,指指處處可見的「蒙那麗莎的微笑」。
他懂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領著她往前走。
「對於蒙娜麗莎這幅畫,有許多講法,有人說那是達文西的自畫像,有人說那是個懷孕女郎,不管怎樣,達文西的獨特畫法,帶起一片驚艷眼光,如果妳夠仔細的話,會發覺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會感覺蒙娜麗莎在回看妳。這幅畫曾經被義大利人偷走,他用美工刀將圖片割下來,所以現在到羅浮宮看到的圖畫,會比妳看到的海報小許多。」
解說間,他們來到昨天的工作地點,架起太陽傘,擺好小板凳,程黎將他的作品一張張掛在他搭起的架子上面。
每每排掛一張,她眼裡流露出的欣羨眼神,讓他感覺自己成就非凡。
「晁寧,你很詐,她是我先發現的。」昨天的白種男人對晁寧說話。
他聳肩沒同答,低頭把畫架擺好。
男人繞到程黎身邊,對她說:「妳還記得我嗎?昨天……」
他叫作晁寧?晁寧、晁寧,她低頭在心中默念幾次,由於太專心,以致男人的問話她沒聽見。
白種男人拉拉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
這個動作惹火晁寧,看著對方不肯鬆開的手,他往兩人方向走去。
「小姐,妳還記得我嗎?」
程黎點頭,暫且放下手邊工作,凝眼望他。
「妳聽得懂法文?太好了,妳肯不肯讓我畫妳?」他問得急切。
「她一整天都會在這裡,你想怎麼畫就怎麼畫。」晁寧拉開他的手,充滿佔有慾地將程黎塞到自己身後。
「真的嗎?」白種男人大喜。
「真的。」他自作主張地替程黎作決定。
「我不喜歡當模特兒。」她把紙條遞到他眼前。
「妳把他當空氣,做妳自己的事情。」
歎氣,她選擇不反駁,反正世界和平是她的人生標的。
拿起畫筆,晁寧開始今天的工作,她坐在他身邊,看他畫畫,偶爾他問她幾句話,她用紙條回答;偶爾她想起什麼,問他名家畫作,他盡心解說。
他們的相處很和諧,和諧得像……像他身邊的位置本就屬於她一樣。
「你的家人都在台灣?」她問,純粹好奇。
「對。」
「你常回去嗎?」
「不。」他回答得簡明扼要,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為什麼?他們不贊成你從事這個行業?」她猜測。
「所有的父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當個正正經經的醫生、企業家?而不是個三餐不繼的藝術家。」從前他對父母親的想法憤怒,但一年多的磨練洗禮,讓他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是為他好,雖然方式他並不認同。
「那是天下父母親的期望,他們希望孩子的未來有保障,別為三餐辛苦奔忙。」她中肯地說。
「可惜,孩子們總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相信你會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她笑著把水遞到他嘴邊,
他們有心電感應嗎?為什麼她知道他什麼時候口渴,什麼時候需要建議?
就口喝水,晁寧把這份親暱視為理所當然。
「像妳這樣,把畫圖當成娛樂、把賺錢當成工作?」
「身為人類,本負有責任,我的責任是養活自己和服務人群,扣掉這些,我有權利用剩餘的時間,替自己創造幸福。」
她熟讀生活與倫理,公民道德常拿滿分,她知道義務是與生俱來的責任,她認真、她負責,相信只要做得夠好,終會得到回報。
「妳的理論和我的父母親相似。」他取笑她。
「那麼,我相信他們是對容易相處的夫妻。」
晁寧和程黎說說笑笑,他們之間的氣氛極好,他們從陌生走向熟悉,不過一天。
大約是程黎的態度太親切,有她在,晁寧招攬到許多客人,他賣出不少畫作,也替許多觀光客畫素描,這天,他賺進積欠房東太太的租金,也賺進他們的豐富晚餐,
收拾畫具,他們提前收攤。
「那麼早?我們要去哪裡?」程黎問。
「去塞納河畔,喝喝所有台灣女人夢想的左岸咖啡。」
「那是一家店嗎?」
「不是,河邊到處是咖啡館,只要在岸邊,通通叫作左岸咖啡。」
她點點頭,認分地提起他的畫具,輕輕握住他空出來的左手,那是她的工作,她不要不勞而獲。
第三章
她的時差調整得很快,和他們兩人之間的感覺發展一般快,他們會互相取笑,會聊起天來便忘記星月西沉,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有無數相同的看法,每個相同,總讓他們的心頭一震,震出無數興奮。
他是不相信一見鍾情的,但他的確對程黎鍾情。
她誘發了他所有溫柔、抵制了他所有冷漠,晁寧偷偷地自我承認,他喜歡這個不說話女生,喜歡她的恬靜氣質、喜歡她不慍不火的氣度,他的喜歡太多,無法一一列舉。
他接受她的觀念,決定把畫畫當成休閒,決定在父親的意見和興趣之間,找到平衡點。
從此,不必再為了生活向一群不懂藝術的客人推銷作品、不必將自己的心血論斤議價,這個念頭讓他頗為愉快。
「妳對名牌衣服不感興趣。」
不是疑問句,是判斷句,她從不對櫥窗裡的高價衣服多看一眼,反而把重心故在路邊花販身上。
「我買不起。」她實話實說。
「如果買得起呢?妳會不會把穿名牌衣當成生活重心?」
「我想,有很多事情比穿名牌衣值得成為生活重心。」
「比如?」
「我是個護士,我覺得照顧病人是很重要的事情。」她隨口舉個例子。
「妳熱愛妳的工作?」他猜。
「在醫院裡,我見到不少狀況,那些狀況讓我感歎世間不公平,我常想,他們做錯什麼事情,要受到這種對待?」
「什麼狀況。」
「有次,江醫生做個腦部腫瘤手術,病患是個六歲小男孩,當手術刀打開腦殼,發現瘤的部位和原先評估的不同,他出來向家長解釋有兩個選擇。
如果繼續動刀,會傷到某部分的腦細胞,小孩將終生無法吞嚥,一輩子無法喝水,甚至連唾液都沒辦法咽進喉嚨間。
第二個選擇是把腦殼縫回去,但是腦部的瘤會一天天長大,直到死亡來臨。
這叫一個母親如何作選擇?小孩母親當場暈過去。」
「那是很殘酷的選擇,再繼續說吧!我喜歡看妳說。」
「有個女孩,被男孩子拋棄後喝下鹽酸,喉嚨、食道和胃都受到嚴重灼傷,重建是一條漫漫長路,她的母親天天在枕邊泣,她卻只操心著男孩子有沒有到醫院看她。」
「這種愛情很可怕。」他說。
嗯,她點頭同意。「我不知道男孩的什麼地方讓女孩著迷,但用傷害自己的方式逼迫別人愛自己,這種愛情會把所有人都遠遠推開。我們勸女孩應該把愛自己擺在愛別人之前,她只是一路哭著,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走進凱旋門,七月中了,巴黎的夏天仍帶著幾分寒意。
斜斜細雨飄落,在凱旋門下,風尤其大,她縮縮肩,身上的雜牌外套保不了她幾分暖意。
眼看程黎受凍,晁寧脫下大衣,當頭替她罩上。
「台灣人多半無法適應巴黎的夏天。」
她點頭同意,把大衣套回他肩上,不為什麼,誰教他也是台灣人,他們同是副熱帶氣候下的產物,沒道理讓他一個人寒冷。
「妳是客氣,還是不知死活?生了病,在這裡妳沒保險,看醫生貴得嚇死人。」他微怒,拉起外套義要拿她當溪魚網住。
她東躲西躲,躲不掉他的好意。
雨越下越大,他們沒帶雨具,只好繼續躲在凱旋門下。
「你提醒過我了,不過你生病,一樣麻煩,所以你也不可以感冒受寒。」她堅持。
「我是男生,比較不會生病。」他的沙文跳出來支持他。
風冷得讓她頻頻跳腳,在這麼冷的地方和人用紙筆溝通,倒是稀有經驗。
「這個理論是錯誤的,知不知道,以自然方式受孕的話,男生的出生率比女生高,可是為什麼二十年後,一男一女的婚姻能成立,男女的人數漸成平均?因為女人命韌,男性夭折率高。」
「妳在詛咒我?」
「不,我在提醒你,男人是種需要小心翼翼保護的動物。」
「這句話有看不起男性之嫌,要是妳敢大聲用法文說出來,我保證妳會當場被亂棒打暈,因為妳傷害了男人可憐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