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惜之
不要了,這回他不再當肩膀,不再讓同情收納謊言。何況那夜,他已經親眼目睹她歡愛過後的狼狽。
嫉妒在心中翻攪,他發誓不讓自己落入另一次難堪,於是,大刀闊斧,他砍除心中不該叢生的感覺。
所以冠耘打電話到台北,告訴父母親,他決定結婚,他要把有關小書的一切,自生活中剔除。
「有空到我房裡,幫我把衣服收一收,送到A30。」冠耘說。
「你要住到飯店?」她不解,好端端的,怎想搬到飯店房間去住?
「我的房間要裝潢,我決定和真嬋結婚,下星期她會和家人到農莊小住,妳讓林媽媽把菜單擬好,放到我桌上。」
他的話是冷凝劑,短短三秒,凍結她所有情緒。
他要結婚了,他要結婚了……他終於要結婚了?
不對……不對呀,他們才漸入佳境,他們不是才像情人間般,開始學著聊天嗎?她的菩提葉不是已織起纖纖細網,要網住他的愛情嗎?可是,他竟然說要結婚了……
天地在她眼前旋轉,繞繞繞,繞出她一片無措茫然。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林媽媽總是為妳好,好高鶩遠終會摔得狼狽。
那些「為她好」的言語,一句句跳出來嘲笑她。看吧、看吧!妳就是不聽、不聽啊!妳活該狼狽、妳活該當落水狗,統統是妳自己活該。
緊咬住牙關,小書不哭不語,他說過痛恨她哭,說她哭起來像極死去的母親。
「妳能在晚上之前收好嗎?」他的聲音,回收她飛散魂魄。
「是的,冠耘先生,我會。」她機械般回答。
小書的失魂落魄落進冠耘眼裡,偏開頭,他不看。他向自己重申,那是假象,是另一個騙你就範的謊言,她是連遺傳基因都寫滿淫穢的女人。
「我結婚後,妳可以選擇要不要留在農莊內。」冠耘鎮定心神,不受她的可憐影響。
真慷慨,他讓她選擇去留呢!是慷慨呀!她無從選擇地愛上她,卻可以選擇離開他,愛情、愛情,她的愛情是多麼富有。
她該驕傲、該歡唱、該……雙肩垮下,她什麼都不該……
「是的,冠耘先生,我知道。」壓抑傷心,慘白的臉龐浮上淒然笑意。
「沒事了,妳下去工作。」
「是的,冠耘先生,我下去工作。」
下去?很好,他替她找到一條最接近地獄的道路。再見了,陽光;再見了,愛情;再見了,她的夢幻菩提。
這天下午,收拾好冠耘的衣物,小書頻頻回首,回想在他房裡發生過的浪漫夜情。
又如何?這裡將成為另一個女人的差麗記憶。
扣上門,關住心,關上她未見過光的愛情。
送出假條,小書來到屏東市區,找到一家大型醫院,做了檢查。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是她又懷孕了——在孩子父親結婚前夕;壞消息是,那次的搶劫在她的頭腦裡面留下瘀血。
血塊不大但壓迫到視覺神經,現在開刀的話,成功機率很高,但全身麻醉可能危及胎兒。
若是等到孩子出生後再開刀,有兩種可能,一是血塊自動被吸收,視覺恢復正常;二是血塊照舊變大,也許會全盲、也許像現在半瞎,但屆時,手術的成功機率不再是八成。
從醫院出來,小書沒直接回牧場,她在市區逛了很久。
前八年的賭注她是下壞了,弄得全盤皆輸,眼前又是一個雙岔路,她該把賭注下在哪裡?
拿掉孩子,重新人生?
不!她失去過一個孩子,這回,無論如何,她都要留住他。
就是瞎了也不打緊?她是極度害怕黑暗的女人,怎能一輩子活在黑暗中?
問題在她腦中反覆,她不斷走路、不斷思考,下午結束,夜晚來到,黑幕驅走霓裳,當街燈亮起,她開啟一個新賭局。
深吸氣,她對自己說:「上帝對妳終究是好的,祂為妳關上一方窄窗,卻為妳打開一扇門,妳得不到全部的他,卻能擁有一個像他的孩子,他將完屬於妳,沒有人搶得走他。賭了,怕什麼?這回,終該輪到你贏。」
展開笑顏,掃除憂鬱,再也不愁、下卑、不苦,她是小草,不管到哪裡,也都要活得綠意盎然。
這夜,她哼起歌,歌聲一路伴她回到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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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辭呈收在身後,她的東西不多,只有一個小小行囊。帶不走的,是整面牆上,那雙儷人身影;帶不走的,是她花了八年時間細細織就的絕望愛情。
看看房號——A30l。
敲敲門,十二點鐘,他沒睡,屋裡燈光仍然亮眼。
冠耘打開門,門後的光將他的影子曳在她身上。
凝望他,沒有以往的閃躲,帶笑的眸子,含著勾引嫵媚。
小書上了妝,淡淡的,這方面她不是好手,但她擅長畫畫,替自己畫出一張快樂面具並不困難。
她的美麗烙進冠耘心底,沒錯,她一直是漂亮的,比她的母親有過之而無不及,上了彩妝,將她臉上所有優點盡現。
冠耘濃眉皺起,這是小書的另一面,她用這種面目去勾引外面男人?
是否,知道他將結婚,以為過去的她拉不動自己的心,便換回原始面目對他,妄想用女性優勢改變他的決定?
輕輕搖頭,她錯估他了。
他皺眉?他在生氣?無所謂了,她花八年時間照顧他的情緒,怕他東、怕他西,怕他一腳踢開自己。
結果呢?終究他還是給不起她愛情,那麼她的小心翼翼為何?
所有人都嘲笑她愚蠢,她總該學著讓自己變聰明吧!
「你在生氣?我很抱歉,打擾你。」淡淡的笑,她習慣包容他的所有情緒,儘管她明白,這是個糟糕習慣。
「有事情?」
他有衝動,想把小書抓到水龍頭下,沖掉她的滿臉媚笑。她不該笑,她該愁著臉,該關起門來哀悼,哀悼自己演了八年的悲情苦女,終究瞞不過他的銳利。
「可以談談嗎?」
偏偏頭,她探向裡面。很好,蘇小姐不在,她到牧場小住的這個星期,工作人員忙得人仰馬翻,包括她自己。
蘇小姐的挑釁、刻薄,她一件件經歷,很苦,可是當他的面,小書笑得燦爛甜蜜。誰說賭輸,非得愁眉,人生的下一場賭注還在等她呢!
說她是賭徒也好,罵她賭性堅強也行,八年前她選擇跟上他的腳步,下場即便淒涼,她仍要笑著離開賭桌,告訴自己沒關係。
「可以,先把妳臉上的東西洗掉。」
他還是對她要求!好吧,她順了他,遂了自己。
進屋,趁他不注意,悄悄把辭呈放在書桌上,順手找來一本書,壓住辭呈大半。
進浴室,妝不濃,卸掉容易,難的是心中那份情呵……沉重得難以卸去。
回到他面前,他坐在床上,她站在他身前,並不顯得高幾分。
「你不喜歡我化妝?我以為男人都喜歡女生化妝。」原來,是自己對他的認知不多,才總是猜錯方向,難怪她一路輸,輸去青春、輸去自尊。
「我不是其它男人,這招對我不管用。」「其它男人」自冠耘口中說出時,扯痛他的知覺。
「可是蘇小姐一向是上妝的。」
「她不是妳。」
「為什麼?有不同嗎?」今夜的小書不再害怕,膽子大得連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當然不同,她是個家教良好的上流淑女,化妝代表的是禮儀;妳呢?去照照鏡子,妳畫起妝像不像妓女?」
妓女?哦……瞭解,他說不恨母親,卻把妓女二字牢牢掛記,難怪他常說有其母必有其女,不管怎樣,她在他面前,擺脫不掉妓女形象。
又瞭解了,那年他問她要不要跟自己,他是用對一個妓女的態度來看待她,所以他問她代價,天,她笨透了,居然在一個看不起她的男人面前希冀愛情。
小書果真乖乖走到鏡子前面端詳自己,那是一張絕美的臉,她知道,許多人告訴她,她有張易招桃花的臉蛋。
但她從未讓自己的行為逾越呀!她潔身自好、她全心奉獻,結果是……想來心酸,她怎樣可以容許自己這樣笨!
轉身,再回到冠耘面前,他在生氣,很生氣很生氣,她看得出,卻猜不到為什麼。
於是,她給自己一個莫須有的答案——因為妳是妓女,所以玷辱他的身份。
「我想……就算我不化妝,也像個妓女,對不對?」她輕聲向他求證。
「什麼意思?」
他更火了,火大小書知道他將結婚,反應居然不在自己估料範圍內;火大她不再害怕自己,不再對他戰戰兢兢。
「我在你的心目中是個永遠的妓女,不管我多麼努力,都不是正經女子,對不對?」
「你努力?哼!」他嗤之以鼻。
她怎麼聽不出他的輕蔑?慘淡笑容揚起,她自嘲。
「看來我沒有努力空間,沒關係,妓女就妓眾女吧!反正是我上了你的床是我輕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