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靳嵐
段筠嬋輕輕地點頭。
「那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會這樣?」他又問。
靜默兩、三秒,段筠嬋才搖頭。
「在今天以前,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個改變。」她輕輕歎一口氣。「如果不是剛才求好心切,我今天大概也不會發覺自己的演奏少了靈魂。」
「演奏的靈魂?聽起來很美。」孫熙磊凝視著她,露出著迷的神色,他以前從來沒有聽別人如此形容過一支樂曲。
「是啊!想要演奏出完美的曲子,就必須抓住它的靈魂,然後將自己的感情融入其中。否則即使演奏流暢,也不過是個沒靈魂的小木偶,不可能變成真正的小男孩。」段筠嬋回想起當初學琴時老師告訴她的話,重複一遍給孫熙磊聽。
說完之後,她才赫然慚愧地意識到,自己先前早把這段話拋諸腦後。
「我對演奏是門外漢啦!妳剛才說的道理聽起來淺顯易懂,不過做起來好像不容易。要怎麼樣才能找到樂曲的靈魂呢?」
「這很難用講的,你必須要自己去體會。」段筠嬋再度把琴弓架在弦上。「以前我都是閉上眼睛去揣摩作曲者寫這首曲子時的心境,然後試著用自己的情緒演繹出來。」
說著,她真的閉起眼睛,恍若陷入冥想一般,接著,她的雙手驀地動了起來。
孫熙磊仍是蹲在她面前,黑眸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被她臉上沈靜又投入的神情蠱惑。
與剛才同樣的樂曲,卻是完全不同的生命。
樂曲不停地進行著,這一次,孫熙磊感到段筠嬋的拉奏彷彿擁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每一個段落都是如此的豐富,如此的充滿力量。
孫熙磊蹲屈的雙腿已經開始發麻,他卻毫無所覺,完全沈浸在她的演奏裡頭,甚至忘記開啟錄音設備。
原來,這就是演奏的靈魂,跟他先前在捷運地下街所聽見的完全不同。
正當他陶醉其中的時候,赫然瞥見從段筠嬋緊閉眼角所溢出的淚珠。
他驚愕地看著越來越多的淚珠湧出,終至成串的掉落,段筠嬋緊抿的雙唇中也發出非常輕微的嗚咽。
「喂!妳怎麼啦……唉喲!」被她流淚的樣子嚇著,孫熙磊連忙想站起來去替她拿面紙,結果才發覺自己的雙腿已經酸麻不堪,於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段筠嬋聽見他的痛呼,睜開眸子,淚眼矇矓中,看見孫熙磊坐在地上的狼狽樣。
「呵!」他那滑稽的模樣,竟讓段筠嬋暫時止住了淚,不小心笑了出來。
「對不起,你還好吧?」她吸吸鼻子,擦乾眼淚,為自己剛才的失控感到有些羞愧。
「我沒事,妳呢?」孫熙磊一邊揉搓著自己酸麻的小腿,一邊關心地問道。
段筠嬋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讓你看笑話了。」
「妳哭,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孫熙磊乾脆雙手環住膝蓋坐在地上,與她面對面問道。
也許是此時安靜的空間令她格外脆弱,也許是他誠摯的眼神打動了她,她垂下眼,幽幽說道:「剛才在拉琴時,我回想起我爸爸生意失敗以前的生活,感覺那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和現在距離好遙遠……然後又想到我爸爸的病,還有我家岌岌可危的未來……」
雖然她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孫熙磊已經大概明白她剛才落淚的原因。或許這也是她為什麼不在拉琴時放入感情的理由吧!因為她背負得太多,壓抑得太深。
一陣心疼的感覺湧起,孫熙磊驀地從地上站起來,伸手將仍坐著的段筠嬋攬向自己,給了她一個溫柔的擁抱。
段筠嬋先是僵硬一下,直覺地想要推開他,可是當她的雙手已經抵住他的身體時,卻又捨不得離開他提供的溫暖。
於是,她只能這樣僵持著,不願推開他,也不願接受他。
「妳現在可以好好哭了,我的衣服可以讓妳擦眼淚。」孫熙磊穩穩地環著她,說話的聲音在段筠嬋貼著他身軀的耳內迴盪,震得她的心隱隱發麻。
「哪有這種事!你叫我哭,我就哭啊!」她好笑又好氣地說道。
孫熙磊沒有立刻回話,只是輕輕將她的臉按向自己。「妳一個人把所有的事都放在心裡,不累嗎?」
段筠嬋愣住半晌,接著俏臉上浮現複雜的神情。他直接的問句讓她啼笑皆非的心情登時消失,某種委屈疲倦的感覺湧上,逼得她眼眶發酸。
她很想平復自己翻騰的情緒,可是淚水卻已經不聽話地掉下。
孫熙磊輕撫著她的頭,默默提供安慰。
她不想在他面前崩潰,但是他的話彷彿打開了一道鎖,逼著她把深藏內心的所有苦楚都宣洩出來。不知什麼時候,她的雙手已經環住他的腰,在他的懷抱裡哭得無法自己。
不一會兒,孫熙磊的衣裳已經濕了一大片,但他不在乎,只是摟著她,靜靜地讓她宣洩情緒,臉上充滿溫柔與不捨。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這麼想要保護一個女孩子,想替她分擔心中的苦,想帶給她快樂和幸福。
他想讓她知道,他喜歡她。
第五章
孫熙磊溫柔地擁著她,直到她的淚水稍歇,急促起伏的肩頭也慢慢平靜。
他的衣裳被她的淚水浸透,濕濕黏黏地貼在他身上,他可以感覺到它從溫熱轉為冰涼。
「妳現在覺得好些了嗎?」傾聽著段筠嬋已然平穩的呼吸聲,他深情地問道。
「好多了。」段筠嬋含混地回答,聲音中有著濃濃的鼻音。
她的臉依然埋在他身上。哭過這一場之後,她心頭感到無比地痛快,像是解開了死結,放下了大石。可是,她現在卻發現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她抱著痛哭的男人。
當她在孫熙磊懷中盡情哭泣時,她感覺到他安撫的輕拍和溫暖的擁抱,他提供的溫柔力量,彷彿是黑夜中的一絲曙光,牽引著她、支持著她。
好像終於有個人可以幫她分擔心頭重擔,那一刻,她體內脆弱的那一面,深深地依賴著他的擁抱。
她揪著他的衣角,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她好累,好惶恐,地不想回家面對日益虛弱的父親還有歇斯底里的母親。這些年,她一直逼自己成長,不許自己往回頭看,只能咬牙一步步往前,掙扎地替父母撐起這個家。
她一直把自己的脆弱恐懼掩飾得很好,連她的家人都沒有察覺到,可是孫熙磊卻能一針見血地拆穿她。
當他問她把所有事放在心裡會不會累時,她第一個感覺到的是被人拆穿的難堪,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終於有人能體會她內心壓力的委屈。
「來!我去樓上幫妳拿面紙。」孫熙磊輕拍她的背脊,然後放開她,走上樓梯。
段筠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走上樓梯的背影,他身軀傳來的溫暖,依然殘留在她的肌膚上,她不自禁地雙手環抱著自己,整個人像煮熟的蝦子一樣蜷縮起來。
她的腦中充滿著他溫柔的擁抱和好聞的氣味,緊鎖的心弦隱然被輕輕撥動。
未來的路,她很茫然,她也很想找一個可以依靠的同伴。但是她跟孫熙磊……她不確定他們會不會擁有一個好的結果。
她的肩上有著沉重的家計擔子,心頭還有個長久的留學夢想,在這一切之外,她還有能力去愛一個人嗎?
段筠嬋內心不停的天人交戰,卻沒有注意到,孫熙磊早就以他誠摯的黑眸,把她辛苦建構的心牆敲了個大洞,不但讓她心內的苦楚傾洩出來,也悄悄把自己放入她心裡……
之後的整個下午,他們的錄音工作進行得異常順利,除了短暫的交談之外,大提琴的樂音未曾間斷。
沒有人再提起段筠嬋的情緒決堤,還有隨後的那個擁抱,一切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好了!這是最後一首,大功告成!」孫熙磊按下停止錄音鍵,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懶腰。
「太好了!再拉下去,我的手就要斷了。」段筠嬋也站起來,小心地將大提琴平放在地上,然後甩甩髮酸的手。「從大學畢業之後,就很少拉那麼久的琴了。」
「是嗎?要不要我幫妳按摩一下?」他沒有等待段筠嬋回應,逕自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腕附近的穴道捏按。段筠嬋感到一陣酸麻,直覺地想要抽回手,可是他卻牢牢地抓著她,不讓她移動,繼續捏按的動作。
很神奇地,在陣陣酸麻之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血路暢通的舒緩感。
「很舒服耶!」她看著他的手撫觸自己的肌膚,心中湧起某種異樣的悸動。
「那是當然的,我對這可是下過一番功夫。」孫熙磊露出得意的表情,自誇的說。
「是為了幫女生按摩,所以才下功夫?」段筠嬋美麗的鳳眸斜斜地睨他一眼,半開玩笑半試探地說道。
「對,是為了女生才去研究,不過那位女生是我媽。我媽的筋骨時常有問題,平時都是我幫她熱敷按摩。」孫熙磊忽然停下手邊的動作,抬頭望入她的眸。「但幫我媽以外的其他女生按摩……這可是頭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