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凱琍
她努力穩住自己的呼吸,轉身就走。
流浪街頭也好,就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葬,既然所有的人都要她忘記,那麼她也要所有的人都忘記她,互不相欠!她沒有一個人可以掛念,遠走也不必向誰告別,多自由,多孤單……
為什麼這雨還不將她融化?為什麼大地還不開個裂口將她吞沒?心上無人的人,要這心何用?活下去若需要不斷的淡忘,又何必讓她曾經刻骨銘心?命運從不解答她的疑問,只給她更多迷惑。
「可卿!」柏升追上她,握住她的手,好冷的小手。
「走開。」
「妳別這樣,感冒了還淋雨!」
徹底的疲倦席捲過全身,她的心情又蒼老了好幾歲,離十七歲更遠了。「不要管我好不好?我很累,很累!」
「妳生我的氣了?對不起,是我太街動,但我不會再那麼做了。妳的臉色好蒼白,我們回家去吧。」
她的手被他握著,這次她卻不覺得溫暖。
「家?」她茫茫然的,想不起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妳沒事吧?妳看起來好像……快崩潰了。」他知道是自己前後矛盾,才讓她如此難受,既然他愛不起又怎能吻她?所有借口都無法當借口,他該死!
可卿一眨眼,就感覺到臉上兩道熱流。奇怪,她怎麼還會流淚?可惡,給了她心碎的過程,卻不讓她完全心死?這幾天她流的淚還不夠多嗎?女人就算是用水做的,也不能夠只教女人流淚啊!
「我不會再那麼做了,妳放心。」他以贖罪的口吻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人。妳別哭,都是我的錯!我們回家,回家就好了。」
他摟住她的肩,慢慢走向停車場。
可卿沒有力量掙脫,她要怎麼告訴他心中的失落?他又怎麼能懂這許多感覺?連她自己都整理不了。腦中模糊形成一個預感,這次跟他走了,她是不能再回頭了。
隨便命運要如何擺佈她吧,她沒有意見,也無力再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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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成了氣象預告的唯一說詞,殷柏升關掉收音機。
凌晨兩點,漆黑的夜色裡只有霓虹閃爍。他剛洗過熱水澡,走進廚房給自己灌了一瓶啤酒,原本這是最平靜的享受,現在卻都顛覆成為騷動不安,只因這屋頂下還有一個女人存在。
進屋後,她就躲進他的臥房裡,不,已經是「她的」臥房了。
他也不願去打擾她,或許她更需要的是獨處吧。啜飲著微微苦澀的啤酒,他不禁又回想起九十五分鐘前的那個吻,那麼濃烈又衝擊,恐怕再花上九十五個月也忘不了。
失去前任未婚妻以後,他曾有過幾次逢場作戲的經驗,但他從不主動接吻,甚至避免,因為接吻太溫柔、太用情,沒有那必要。
然而,碰到這個愛哭愛笑的女人以來,他都快認不得自己了。
帶陌生女子回家住、送玫瑰花道歉、看文藝片、當街接吻,這些事若被前任未婚妻知道,恐怕也會不敢相信吧。
但不知何時開始,前任未婚妻的臉黯淡了起來,反而是可卿在雨中哭泣的臉龐,讓他深印腦海,甩也甩不掉。
為什麼會衝動地吻了她?他不斷自問。不得不承認在他心底,確實有一株情愫生根發芽了,否則他怎會不由自主地想照顧她?怎會因為她的笑容而歡欣不已?怎會捨不得她掉的每一滴淚?
他不免要猜想,她必定是很在乎她的前男友,否則她怎會掉那麼多眼淚,像下雨一樣。雲是吸收了太多水氣,才會下雨,人是隱藏了太多悲傷,才會掉淚,發生得如此自然,無法克制。
若有一個女人為他如此哭泣,他似乎就沒什麼好遺憾了。
算了吧,原本就打算獨身一輩子的,不能這樣輕易動心,他決定淡化一切,等她可以回家了以後,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他又恢復獨居,一切只是雨夜裡所作的一場夢。
他走到自己房門前,輕推開一道縫,可卿沒開燈,但隱約可以看見她背著他躺著,他甚至發現她在顫抖。
很細很細的抽噎聲傳進他耳裡,他心頭一震,想立刻走進去抱住她。
但他隨即提醒自己,他並不是她哭泣的原因,他也不是那個能夠安慰她的人,不要再犯錯了。
於是他悄悄掩上了門。當晚,他夢見了年輕的自己,騎著機車,速度飛快,後座載著一個女子,但他一直沒能看清她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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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甚美好的早晨,柏升八點多就醒來了,他一向睡得少。雨勢仍不見收斂,他自覺像只被關在水族箱的魚,只能沈默以對。
走出書房,一種他從未在家裡聞過的味道刺激了他的鼻子,那是烹調食物的香味,而且絕對是美食。
一進廚房,一幅陌生卻美好的畫面呈現在他眼前。
可卿穿著他的綠色T恤,看來像件短裙,露出修長的雙腿,光溜溜的腳丫子窩在過大的絨毛拖鞋裡。她把頭髮綁成了兩根長辮子,彷彿一位少女,臉上雖仍有病容,但眼睛卻不見紅腫,令人難以想像在這之前,她曾經流過那麼多淚。
現在看她哼著英文歌在做菜,他只能說女人真是奇妙的驚歎號。
她低頭站在流理台前,正拿刀切著火腿片,柏升剛才聞到的就是鍋裡玉米濃湯的香味。他竭力擠出一句:「嗨,早安。」
「啊?」她驚訝地抬起頭,這才發現他倚在廚房門口。「早……早安。」她把火腿放進湯裡,似乎很侷促不安,看來是他打擾了她的安詳。
「睡得好嗎?」天,他絕對是白癡才會問這個問題!
「還好。呃,對不起,我擅自用了你的廚房,這不是要裝……什麼賢妻良母,只是從小我就做習慣家事了,這會讓我心情平靜下來,所以--」
他趕緊打斷她。「別這麼說,忘記我說過的每一句混蛋話,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妳想怎麼做都可以,真的。」
他已經夠該死了,吼了人家只會送花,吻了人家只會道歉,如果能補償她一點什麼,他不在乎這個家隨她改變,想漆成粉紅色他也舉手贊成。
她略帶緊張地笑笑,轉過身去看烤爐裡的麵包。柏升想不出自己可以幫什麼,但還是問道:「要我幫忙嗎?」
她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幫我嘗嘗湯的味道,因為我感冒還沒好,沒什麼味覺,可能煮得很糟糕。」
柏升很樂意做這個工作,喝了一口說:「好喝。」
她拿出又香又熱的麵包,瞄了他一眼。「你今天很有禮貌。」語帶幽默。
他連忙澄清道:「我不是出於禮貌才這樣說的,連我媽做的我都會挑剔,所以我說好的就是好。」
她笑出聲。「連你媽做的都挑剔?你真的應該多學一點禮貌。」
他的問題或許正是在於太誠實,不懂得說好聽的話,不懂遊走在曖昧邊緣,才會在吻了她之後又說抱歉,誠實得讓她連作夢都不必。
柏升說不過她,但很高興看到她放鬆了下來,從昨晚以後,這是她第一次開懷地笑。「妳不生我的氣了?」
她臉頰微紅,不知是不是因為爐火的關係。「我幹麼生你的氣?」
「妳跟他的事我本來就無權過問,但是我……說話太沖,我已經答應過妳,以後說話一定小心冷靜,不會對妳大叫了。可是我昨天又……又……」他倆都瞭解他要說的是什麼。
「你不是叫我忘了嗎?你還記得它做什麼?我早忘了。」
一夜沈澱省思後,她決定放下那些紛擾的感受,反正想也想不透,那就暫時放下吧。不管他吻她時是怎樣的心情,日子還是得過,兩人還是得相處,直到她的車子被運回台北,到時再來思考也不遲。
何況她也累了,才剛結束一段感情,何必急著尋找另一個答案,兩人至少是可以做朋友的,她確定他是個不錯的朋友。
當她又轉身去打開冰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原來……她可以這麼快就忘記,他卻不免有種失落感。
「去洗洗臉,等會兒可以吃早餐了。」
她的話令他聯想了許多,包括妻子。前任未婚妻的臉已經看不見,他怎麼會想到這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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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柏升喝了兩碗湯,她很欣賞他喝湯一點聲音也沒有,不像有些打扮瀟灑的男人,喝起湯來卻晞哩呼嚕的,倒人胃口,岳陵就是那種人。
看著他吃東西就像一種享受,什麼都會變得很美味似的,做菜的人最喜歡碰到這種知音了。瞧他吃得認真專心又津津有味,也不看報紙或多說什麼話,只有品嚐眼前食物才是最重要的事,任何廚子都會因此而大有成就感。
但她心裡怎會有這種酸甜難分的滋味呢?她摸摸自己的唇,提醒自己別忘了,他已經要她忘記那個吻,或許他曾有過某些傷痛,或許他沒打算付出感情,總之人家都已說得這麼明白,她不能再像十七歲時一樣不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