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凱琍
「沒錯,不要懷疑你的耳朵!」她把餐盤放到桌上,頭一轉不理他。
「吃飯。」他兩步就走到桌前,挖了一湯匙蒸蛋,遞到她面前。可卿給他的反應則是皺起鼻子吐舌頭。
她多樣的表情讓他驚訝,是否每個女人都有一千張面具?若繼續跟她相處下去,他能看到多少種面容?哪個才是最真實的她?他發現自己相當好奇。
「不吃我就不帶妳回台北。」他試著用脅迫法,看她有多倔。
她深受威脅,致命威脅,但比起倔強,她早就打遍天下無敵手。「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你要走就走!」
「果然是個麻煩!」他像在對自己說話,還搖了搖頭。
她在內心冷哼。「那你幹麼自找麻煩?」
他沒有答案,靜了一會兒,兩人瞪著對方,不知怎麼搞的,他深沈的眼眸裡居然出現了笑意--
「妳怎麼氣得臉都紅了?真像小孩子。」
她的肌膚白嫩若雪,染上粉紅更是好看,他得強忍住衝動,才能不伸手去撫摸。
可卿當然否認了。「哪……哪有?」
這下他嘴角也出現了微笑,改用溫和的語氣說:「妳感冒了,要多吃東西才會恢復精神,光靠打點滴是不夠的,來,嘴巴張開。」
既然他都對外宣稱是她的未婚夫了,就哄哄她、勸勸她又有何妨?昨天在車上,他不也替她暖手、暖腳了?要救她就得救得徹底,被他照顧的小貓小狗,哪只不是健健康康的?
竟然來這招軟的!可卿訝異地瞧瞧他,他眼中是一片誠實的關心。這教她反而有些慚愧,再怎麼樣他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大恩未報,她還要求人家溫柔體貼、紳士斯文,確實是過分了。
吞下了那口蒸蛋,她就說:「我自己吃吧。」
他笑了笑,又餵她兩口,才把湯匙交給她,自己走到窗口去。
可卿看他又點起煙,突然明白他為何要在打開的窗口抽煙,因為他不想污染了她的肺。
而這樣看著他站立的側影,一手放在口袋裡,一手拿著煙,眼光眺向遠方,若有所思。可卿陡然可以瞭解那護士小姐的心情,這時候的他……真的很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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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搭的是晚上七點十分的火車,因為颱風天交通受阻,其他運輸工具幾乎都停擺了,這班火車也是他們等了很久才開出的。
殷柏升買了一些熱食,自他們上車後便交給她,此外,他還提著一袋乾洗過的衣服,那是她的衣服和內衣,準備到了台北再交給她。
方可卿又累又倦,根本沒有胃口,道謝過後就一直捧著那大紙杯,卻動也不動,只是倚著窗,看那雨水滴滴答答,想及一生的許多畫面,發起了愣。
不管是搭乘什麼交通工具,她常愛幻想這是回家的路程,只是究竟她的家在哪裡?她真能好運到擁有一個家嗎?有誰會等她回家?她又能等誰回家?或者兩人一起牽著手回家?
「喂。」殷柏升的聲音打斷她的想像。
對於他的呼喚,她只懶懶地點個頭,雨天總讓她有點失神。
「喂,吃飯。」他扳回她的肩膀,發覺她的骨架纖細,只怕颱風一吹就要吹跑了,一股保護欲油然而生,至少在這段不長不短的車程上,讓他好好照顧她吧。
「我不想吃。」她老實回答。這男人幹麼老催促別人吃飯?真像個醫生!而她討厭醫生。
「妳最好自己乖乖地吃,否則等一下我就親自喂妳吃。」對小孩子就得軟硬兼施、恩威並濟,而生病的人都是小孩子。
可卿回瞪著他,很好笑地發現自己還有發火的力氣,她挑釁道:「喂啊!」
他真的打開紙杯,瞬時熱氣騰騰,原來那是一碗蝦菇粥,摻煮甜豆仁、玉米粒、香菇和紅蘿蔔。不曉得他是從哪兒買來的,蝦菇有補血的功用,粥品又是專門給病人吃的,瞧著人家這份心意,她也不好意思不吃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掌握了餵食的技巧,就那麼一口一口地餵著她,可卿吃得慢,又要休息,他卻也沒有抱怨。看她蒼白的臉頰多了些紅潤,他覺得好極了。
等到她終於吃飽了撐著,他拿了一瓶礦泉水給她,從口袋裡掏出藥包說:「現在可以吃藥了。」
這種溫柔真討人厭,因為是和粗魯一起混合著。可卿一陣臉紅,非常搞不懂他,怎麼又是兇惡又是體貼的?害她都不曉得如何應付。
「謝謝。」她小聲地說。
他挑起一邊眉毛。「什麼?」
「我說謝謝!」這種話還要人家說第二遍!
「原來我真的沒聽錯,妳說的是謝謝?」他話中擺明著是打趣。
「你知不知道你很討厭?」怎麼會有這種人呢?欠扁又善良,太矛盾了。
「知道,所以我們趕快離開彼此比較好。」他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逢場作戲沒關係,他可不想真的成為誰的未婚夫,那種蠢事做過一次就夠。
「哼。」她撇過頭去。
服過藥的緣故,她的眼皮又沉重了起來,火車的轉輪聲像是天籟一般的催眠曲,在她耳邊哄慰著她入睡,矇矇矓矓之間,她還沒想到前程茫茫的解決之道,就陷入了深如海底的夢境。
火車到達台北已經是十點半,殷柏升在火車剛進入地下時就醒過來,他睡著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居然和那女人互相倚偎,害他一清醒就嚇著了。
可卿的臉龐貼在他肩上,寫滿了脆弱與信任,柔軟的身體倚在他懷裡,白嫩大腿露出了一半,小手有意無意地放在他胸前,香味若有似無,立即引起他最直接的反應。
不行、不行,她太誘人也太危險,他沒興趣再當一次傻瓜,這女人一看就知道惹不起。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有力量將她推開,所幸她睡得很熟,並沒有感覺到什麼,那位醫生開的藥方倒是不錯。
但看到她曲線畢露的模樣,他還是心神難寧,脫下外套給她蓋上,眼不見為淨,只是那心底的影子……可能需要一些時間淡化吧,他想他做得到的。
「各位親愛的旅客,我們已經抵達台北車站,要下車的旅客請依序下車……」
廣播到站的聲音將可卿吵醒,她一看見身上的外套,便對他微微一笑。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笑容,讓他有種甜甜酸酸的感覺,而他不想將此當作習慣。
下車後,他們走出收票口,上了樓一步步踱到門口,兩人同時停下腳步,有種形容不出的沉重氣氛。
可卿歪著頭說:「呃……能不能把你的地址給我?我會把錢寄還給你。」
這女人顯然腦子裡少了一根筋,現在她自己都無處可去了,還說什麼還不還錢?殷柏升拒絕道:「不用了。」
「不行,我一定要還你錢的。」怎麼說他們都是萍水相逢,他沒義務對她好成這樣,若能讓她付錢抵還,就不必太掛記他的溫柔,只當是有借有還、彼此扯平。
離別在即,他們非得討論這無聊話題嗎?他被一股莫名的煩躁感抓住,大聲道:「我說不用!」
看她低下頭,他立刻後悔了,他到底在凶什麼鬼?怎麼他的理性一碰到她就消失無蹤?
正想伸出手安慰她,她卻又無開口道:「無論如何,謝謝你。」說著便把外套脫下還給他。
他接了過來,兩人一陣沈默,都等著對方先開口。良久,他實在受不了這種窒息感,才說:「我先走了,再見!」
再僵持下去,怕會說出讓自己後悔的話,他內心的雷達已經在大響:危險!危險!
她看著一旁,故意不正視他,點了個頭說:「嗯,再見。」
他轉身走出了門口,腳步卻奇異地無比沉重,彷彿可以感覺到她在身後默默的凝視,但他堅持要自己快跑、快逃!再不逃就沒有機會了!
他在馬路旁冒著雨攔計程車,居然十分鐘不到就來了一台,看來計程車司機趕著賺颱風錢,連安全都不顧了。
殷柏升坐上車,說了地址,那司機很年輕,大概也不懂路線,便多問了幾句。就在這關鍵的一刻,他從眼角看到她站在車站門口的蹤影。
她的視線正望向遠方,身體有一半淋著雨,似乎也不在意,夜風中,白色的旗袍長裙輕輕揚起。她雙手環抱著肩,因為那是無袖的衣服,恐怕是冷著她了。
在雨中,她看來像一縷百合花的幽魂。
司機終於搞清楚路線後,緩緩從左方開出,殷柏升隨意往腳邊一瞥,隨即聽見自己叫道:「停車,在這兒等我一下!」
他抓起腳邊的袋子,打開車門衝了出去。
再次看到他,可卿倒退了一步,整個人嚇了一跳,他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嗎?無家可歸的她,並不想再打擾他什麼,也不想變成他口中那個「麻煩的女人」,儘管天地之間無處容她,她仍有那份自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