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蔡小雀
春兒睜大雙眼,頓時有些忘懷自己的傷心事,好奇而興奮地走向藥田,緩緩蹲了下來,端詳研究著那一小簇黃花嬌艷的「不寐草」。
「有這麼奇妙的草?能夠讓人吃了就睡不著。」她感到新奇地輕輕撥撫過那小黃花,指尖的觸感是如絲般的柔軟。「那麼有沒有一種草,是讓人吃了以後就睡著了不再醒來的?」
他心一揪,不禁急切衝口而出,「你在說什麼傻話?無緣無故問起這樣的藥草做什麼?難道你想吃?」
「我……」她回眸,倦然一笑。「倘若真有那種藥草,那麼我也不能現在就吃,我還睡不得。」
「沉睡逃避絕非良方,勇於面對才是上策。」他緊盯著她。
「是呀,這像是我會說的話,只不過你說的較文言罷了。」她微微一笑,「你放心,我現在還沒有資格想不開。只是真有這種草嗎?」
他遲疑了片刻,這才指了旁邊一小叢長得秀麗挺拔的紫色草,「這是『無愁草』。」
「好名字,睡了就無憂無愁了。」她俯下身,深深地嗅聞那清甜的香氣。
駱棄謹慎戒備地緊緊凝視著她,深怕她會一把攫起「無愁草」吃了下去。
「你該看看別的藥草了。」他索性握住她纖細時手臂,半強迫地將她拉離「無愁草」,來到另一區。
「你種了好多好多呀。」春兒果然被轉移注意力,讚歎地看著各種姿態妍麗俊秀的花花草草。
「這長著朱紅色小果子的是『醉千日』,吃了會像飲醉了酒般醺醺然,千日後才會真正清醒。」
她不禁笑了起來,「各大酒坊應該來向你討這些果子才是。」
他挑眉,似笑非笑。「他們不會做這賠錢生意的,酒客就是要醒醒醉醉、醉醉醒醒的,銀子才會似流水般使了出去,落入他們口袋裡。」
她點點頭,滿臉佩服。「果然要如此,你真聰明。」
「不過是淺顯道理。」他淡淡道,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碰觸一叢嫩生生翠綠的草。「你摸摸這個,再放到鼻端一嗅。」
春兒心兒怦怦狂跳,熱血激盪翻滾了起來,他的大手修長,掌心略微粗糙,卻是那麼溫柔堅定有力。
被這樣的一雙手擁抱著、呵護著,該是什麼樣的滋味?
想必一定很幸福、很幸福吧?
她情不自禁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這樣的好緣分決計不會落在她頭上,像他這樣偉岸昂藏的好男人,就算因打擊而有些陰陽怪氣,性情反覆無常又陰晴不定,但任憑哪個千金小姐得了他,恐怕半夜都會笑醒過來的。
春兒從未有過任何一刻像現在,那樣痛恨自己的出身卑微低賤。
「怎麼不聞?」他奇罕地瞥了她一眼,「發什麼呆呢?」
「我、我沒發呆呀。」春兒這才驚醒,芳頰霎時羞紅了起來,連忙聞了聞自己的指尖。「咦,好香!我從沒聞過這樣清新冰涼的香味,這是什麼?」
「這是『薄荷草』,由胡人傳入而來,主惡寒發汗,理氣消脹。」他一一介紹。「還有,這是『赤焰花』,這是『明月夜』,還有『曼陀羅花』……」
「你好了不起,怎麼培植得出這些奇花異草?」她看得嘖嘖稱奇。
「興趣。」他睨了她一眼,有些納罕的問:「怎麼?你不怕嗎?」
「怕?怕這些花花草草嗎?我為什麼要怕它們?」她失笑,小手輕輕撫弄過面前奇香四飄的花草。
「這些藥草有些毒性甚重,但未經提煉是不會傷人的,還有些具有奇療功效,但是一般人都會害怕,認為它們是『毒物』。」他語帶雙關道。
「是嗎?」春兒揚起長長的睫毛,美眸裡晶光流轉,語氣感慨的說:「世上最可怕的毒物就是人心,與花草有什麼關係?它們自生自長,沒有侵犯到任何人,只不過是人們因自己的無知和誤解,就強自污蔑它們為『毒物』,在我看來,最可笑的就是人了。」
駱棄黑眸熠熠,綻放著明亮而激賞的光芒。「你真這麼認為?」
「對。」她堅定地點點頭,指尖輕摘起一小片淡藍色的花瓣,「就像這花兒,它好好地長在那兒,名字雖然叫『毒香冷』,但如果不是有人把它拿來吃的話,又怎麼會中毒──」
「該死的!快放手!」駱棄臉色大變,飛快地彈掉她手上的花瓣,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雪白纖細的指尖漸漸染上了淡藍,然後逐漸變成深藍。
「怎麼了?」她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中毒了。『毒香冷』的花瓣汁液具寒毒,一個時辰內沒有服下解藥,便會終身寒毒纏身動彈不得,四肢猶如被廢……」他一把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輕若羽毛的重量令他焦切的心底掠過一陣陣強烈的憐惜。
她輕得像是風吹就會倒了,這樣纖小瘦削的身子,每天竟要扛那麼重的饅頭來府裡?
他心底盛滿了悔意和憐意,不捨又著急的心緒糾結成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柔情,奔流在他的血液和骨子裡,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已深駐緊踞成了天長地久。
「你別騙我了,怎麼可能會只摘片花瓣就……」春兒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因為她感到指尖變得冰冷僵硬,而這感覺逐漸蔓延開來。
「別說話,也別亂動,毒性會發作得較慢。」他的聲音緊繃,抱著她大步衝進七棠樓。
春兒內心的恐慌糾結痛楚了起來,她害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但臉上卻依舊強自鎮定。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別看我這樣瘦不啦嘰,其實我身子好得很,連小病都未生過一場,而且我──」
「閉嘴!」駱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急又氣地道:「在我調製好解藥之前不准張口說話,你想害死自己嗎?」
「可是你說不會死的,只會渾身冰冷癱瘓一輩子……」她瑟縮了下。怕,她當然怕死了,但是如果閉上嘴巴什麼都不說,她更怕自己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駱棄氣急敗壞地將她放在柔軟的床上,動作還是難掩輕柔。「躺好不要亂動,別逼我讓人拿繩子來縛住你手腳。」
「可是我……」
「來人──」他臉色一沉。
她驚跳了下,連忙閉上嘴巴。
其實她心底真的很慌,假若就這麼毒發無救,那麼妹妹該怎麼辦?以後叫聯兒拖著她這個活死人,日子不是越發難過了?
娘一定會趁這機會逼妹妹去從妓的。
她寧願自盡也不讓自己拖累了可憐的妹妹。
春兒咬著下唇,努力堅強地憋著氣,強忍著在眼眶裡滾動的淚珠,強自不哭──
哭泣是弱者的表現,她痛恨自己哭泣!
她淚眼模糊地看著駱棄高大的身形忙碌著,英挺的臉龐濃眉緊緊蹙擰著。
忽然發覺,這一生除了聯兒外,還從未有人這樣為她擔心過、著急過……但是就連小妹也未曾像他這樣,這樣呵護照顧著她。
她心頭一熱,淚水再也難以抑止地落了下來。
「艾公子。」她輕輕開口。
駱棄翻找瓶瓶罐罐的動作倏地一頓,驀地回頭,明亮的黑眸緊緊鎖著她。
「怎麼了?冷嗎?手腳僵硬得難受嗎?」他的聲音都啞了。
是的。
但是春兒唯恐他擔憂,努力擠出一朵笑容,「我很好,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
「別說了,你閉上雙眼好好休息,待會就會沒事了。」他聲音輕柔地撫慰哄誘著。
「不,我怕我現在不說,等會……」一陣奇寒竄上她的四肢百骸,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聲音已斷斷續續不成句。「就、就說不成……不成了。」
他隨即俯身而來,焦灼的眸光緊瞅著她,溫暖的大掌緊緊包裹住她冷得像冰的小手。
「噓,什麼都別說了,我立刻幫你配妥解藥。該死的!往常從沒有人敢進七棠樓碰觸藥田里的任何一株花草,所以我從未準備好現成的解藥。可惡,我怎麼會這樣粗心大意?」
「不,是我自己……自己……」她虛軟冰冷卻努力抓握住他的手,清麗絕艷的小臉蒼白極了。「我要告訴你……一句話……」
「別再說話了,你已經開始寒毒攻心,渾身都發起抖來了。」他心痛匆促地就要放開她,好回身速制解藥。
「艾公子……如果……如果我不是我……就好了……」春兒鼻頭一酸,喉頭猛然梗塞住了。
在淚意和劇寒交迫下,她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任何一個大家閨秀,甚至是小家碧玉,那麼我或許就有資格,有勇氣渴望祈盼,我可以愛上你……而你也會愛上我……
在迫切急促慌亂之中,駱棄沒有聽清楚她的話,但就算聽清楚了每一個字,也未必聽得懂她的心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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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兒靜靜地躺在柔軟而散發著駱棄獨特男人味的大床上,她覺得好冷好冷,血液彷彿已經凝結成冰,淚水更是連流也流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