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雲深
何彩雲仍是一身輕便的衣著,經過看不見一朵花的紫葳樹下,對校園做最後一次巡禮,走的是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路線。
聽說楚落雁經過半年的復健,腳傷已經完全復原,臉上的傷口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疤,並不影響她的美貌。聽說她正在等未婚夫退伍,就陪他到德國留學。
聽說……聽說……
她聽說的事情有那麼多,卻再也沒聽他親口對她說上一句話。
她慢慢走著,頭頂上小實孔雀豆的羽狀復葉隨風擺動,陽光織成的縷縷金絲跟著晃蕩不定。她從口袋中拿出兩顆去年在樹下無意中拾獲的種子放在掌中輕撫。鮮紅的色澤映著她白皙的手心,霎是美麗。
「……妳這小貪吃鬼,可別把它煮成紅豆湯吃了……」
他曾經開玩笑地說過。
會中毒的。
種子毒性最強,誤食後會引起劇烈腹痛、嘔吐、脈搏減弱、呼吸困難……
他說得太遲了……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思。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遊子何之?
恍恍惚惚走出校園,沒有回頭多看一眼。她疲倦地爬上樓梯。出於習慣,也是怕在電梯中遇到人,手中除了一個圓筒裝了畢業證書之外,沒有禮物,也沒有花。她和學弟妹都不熟,當然不會有人送花給她。回想起來,她實在是個很失職的學姐。
剛剛想到的那個人就坐在最後一段樓梯的第二階。若是每次一想到他,他就會出現,恐怕他是什麼地方都去不了了……
「學長。」她冷淡地和他打招呼,一邊在口袋中找著鑰匙。
「我來看看我們的樹長得好不好。」他也同樣冷淡地回答。
已經沒有我們的樹了。「長到兩尺高了。我發現一個盆子種三棵樹太擁擠了,打算把它們分成兩盆。交纏的那兩棵已經分不開了,單獨的那棵我要把它挖出來種一盆。」
「不會傷到根嗎?」
「小心一點就不會。」她肯定地回答,「當初就不該把它種在一起的……」
「喔。」
只是一個錯誤。似乎再沒別的好說了。
「還有別的事嗎?」她有逐客之意。
「我已經申請到德國的一所大學,過兩個月就出發。楚落雁也一起去,她要去找醫生,看看有沒有辦法完全把臉上的疤去掉。」他比任何人都衷心希望她能如願。她的傷痕是一道枷鎖,鎖住他的自由。事實上他留學的動機十分可議,只有這個理由才能名正言順拖延兩人的婚事
「那就祝你們一路順風了。」她冷靜地說道,十分佩服自己的勇氣。
「謝謝。」他也客氣地回答。其實心裡想說的比這多得多。他想告訴她,他和楚落雁的婚事最快也要等到他拿到學位。這中間說不定會出現一個更讓楚落雁合意的白馬王子。
說不定。他的期望並不一定能夠成真。
接下來兩人似乎又沒話說了。
他又想到一件事可以再讓他多待上兩分鐘。「我是來看盆栽的。」他提醒道。
「還是放在陽台。」她伸手把窗簾拉開,陽光頓時侵入屋中,映照兩人都有些蒼白的面容。
沈閱明走到她身邊。「牽牛花開得很好。」
「可惜很容易凋謝。」
「所以它才得了那麼美麗的名字,叫朝顏啊。」
並不見得是那些花兒願意的吧,就為了一個美麗的名字。
「快中午了,一起去吃飯吧。」也算是為他送行。此刻她十分慶幸她來不及回答他的話,所以他們還是可以維持單純的學長學妹關係。
「妳搶了我的台詞。」他狀似抱怨,或許他再也沒機會說這句話了。
「你就要出國了,當然是我請客。客人想去哪裡吃飯?」她像個沒事人似的說著他的遠行,彷彿這只是家常便飯:心中暗暗盼著他莫再提起那天的事。她想聽的話,他沒有權利說了。他可以說的,她不想聽。
她唇邊平靜的微笑像一根利刺痛了他。那天之後有無數次他惋惜沒能聽到她的答案。也許她的答案並不是他想聽的。
誰都沒有心情去找一家特別的餐廳。見到路邊的一家小飯館,見沒什麼人就走了進去。
點了幾道說不出是什麼的菜色,兩人有一口沒一口地吃了起來。
開胃菜是一道泰式涼拌,又酸又辣,他喝了一大口白開水才問道:「開始找工作了嗎?」奇怪,以前怎麼會認為異國食物別有風味?
何彩雲手中的叉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盤中撥弄著,大熱天其實不適合吃這種重口味的食物。
「德國漢斯集團台灣分公司在找人,我已經通過初試。」
德國漢斯集團?沈閱眼睛一亮!那是不是意謂著這家公司總部是在德國?她日後會不會有到德國出差的機會?「那如果妳到德國出差,記得來找我,好不好?」最後一句已經是央求了。有朋自遠方來,楚落雁想必也不會反對他們見上一面的。
「能不能被錄用都還不知道。」她對自己並沒有太大的信心,雖然她初試成績優異。
「一定可以的!妳德語流利,又修了好幾門商業課程,他們如果不用妳,不是不長眼?」
真是瞧得起她啊!這位好學長總是不厭其煩地要培養她的自信心。「如果他們也是這樣想就好了,聽說秘書的待遇很不錯。」
「妳去應徵的職務是秘書?」他一聽,有些不安。誰都知道老闆秘書近水樓台,最容易發展成男女朋友。
「是啊,所以他們特別要求德語要講得好。總經理還是個華格納迷,連在辦公室都要聽崔斯坦與依索迪。可惜我對這部歌劇不熟,不然用德語哼兩句給他聽,他說不定就當場錄用我了。」
「看來妳要適應不會有問題,」沈閱明取笑了兩句,「現在就懂得旁門左道,我應該不用替妳擔心了。」
「什麼旁門左道!講得真是難聽。我正想讓你教我幾句呢,你看哪支曲子比較適合?」
「妳先告訴我總經理多大年紀,結婚了沒。」
「我哪知道啊!是人家對我做身家調查,又不是我去調查人家。」
「好吧,妳總看得出他是麥當勞叔叔的年紀還是肯德基爺爺的年紀吧?」真怕她說一句都不是,還更年輕些。唉,足足至少有兩年的時間,離她那麼遠,真是莫大的風險啊。
「喔,是麥當勞叔叔--他爸爸的年紀。」她隱約察覺到他那莫名的妒意,讓她又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那妳要加油。外商公司福利比較好,假期也比較多。」
她想問他一句,她要那麼多的假期做什麼?他又不在這裡。
「那如果是麥當勞叔叔他弟弟的年紀呢?」
「那不去也罷。妳知道德國佬都是自大狂,最瞧不起其他民族。」
「敢問學長,這中間的差別在哪裡?」何彩雲忍住笑,正經八百地問:「是不是所有德國人在某個年紀之前都是壞蛋,之後就忽然變成大善人?」
唉,小何,他歎著氣,妳知道我的意思的。有資格追求妳的都是惡棍,其他的才是好人。
他不能開口要她等著他回來,等著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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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彩雲如願地進了漢斯公司。
老好人的總經理其實比較像滿頭白髮笑口常開的肯德基爺爺。在辦公室裡有事沒事就愛哼上幾句依索迪的名曲「愛之死」:一首纏綿紼惻的詠歎調讓他唱成了滑稽小調。
這一老一少相處融洽。原本韋伯一年前就向公司申請退休回家養老,因為德國總公司再三請他留任,他只好繼續待下去。
之前他用的秘書,能幹是能幹,英語也流利,偏偏德語講得結結巴巴,書他連在自己辦公室都得忍受那沒什麼文化的英語--有哪出有名的歌劇是用英語唱的?自從何彩雲當了他的秘書,大大疏解了他的思鄉病,他對她真是滿意極了。她雖然身材不怎麼靈巧,心思還真是靈巧。
「克羅蒂亞,我下個月回德國開會,妳跟我去吧。」
何彩雲心跳立時加速,驚喜地望著她的老闆韋伯。「我也一起去?要訂哪天的班機?幾時回來?」她壓抑住興奮,盡職的像個好秘書,先把該問的問清楚。
「五號出發,預計停留一個禮拜。妳是第一次出國嗎?瞧妳興奮的樣子。該不會在德國有一個情郎等著妳吧?」他打趣問著。
沈閱明離開台灣也有一年了,終於等到一個出差的機會名正言順地去看他。她總不能千里迢迢專程跑到德國去探望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吧?
他們應該結婚了,而且會如楚落雁所期盼的在教堂結婚。德國有的是古老的大教堂。
一想到這裡,她又猶豫了。想到再見時他的身份已是別人的丈夫,她真的該去見他嗎?
就這樣讓他離開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