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黎妙瑜
咖啡坊的服務生送來餐飲冊,金薇亞點了法國香榭咖啡,麥玉霞卻點了熱水果茶。金薇亞恨這種到咖啡店喝水果茶的女人,無奈,麥玉霞卻是她十年來,唯一的知心朋友。對金薇亞而言,所謂的知心朋友就是:當她察覺自己的生活情節申,有什麼值得發表的精采心得時,她需要一個肯耐心聽她說話,並且懂得體貼響應或讚美的人,這個人就是麥玉霞。
不久,服務生送來了咖啡和水果茶。浪漫精緻的法國香榭咖啡杯裡,奶油浮懸在咖啡液上,畫成美麗的白色漩渦。金薇亞滿意地看著那杯咖啡,她挺直了腰,讓坐姿維持在最優雅的狀態,她身上一直有著某種屬於台北人特有的驕傲,無論如何,台北是她童年的故鄉,雖然遷居到台中已經十年了,但是在她內心,依舊以台北人自居。因此,在金薇亞的言談舉止當中,經常有意無意流露出,對台北繁華的愛慕與認同。那心境,彷彿是個落難到下層社會的上流貴族,終究封自己的出身,俊著沾沾自喜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每當面對著麥玉霞時,就顯得更加虱虱欲動.
「聽說這家店的咖啡不錯,你可以試試……」
「我從來不喝咖啡的,你忘了嗎?」
「凡事都有第一次,拒絕嘗試,有時候也是人生的一種損失,不是嗎?」金薇亞用她那雙塗著紫金色蔻丹的手,輕輕拈起小茶匙,笑盈盈地一邊攪拌咖啡,一邊繼續說話:「不過我覺得台中人似乎比較適合泡沫紅茶,不適合咖啡。」
麥玉霞不置可否,她只是笑笑地看著自己的水果茶。有一會兒,麥玉霞把臉湊近玻漓制的透明沖茶器,研究沖茶器裡的水果茶屑。那舉動看起來有點蠢,卻引得金薇亞暗自覺得好笑,於是金薇亞說話的聲調,變得更加悠揚自信.
「我跟你說過沒,我對咖啡有一種很特殊的感情,大概是從小看我媽喝咖啡看成癮了,我媽每天起床後,一定要先喝杯咖啡提神,否則她就會整天覺得頭腦昏沉沉,你知道我媽是怎麼迷上咖啡的?」
「你說說看!」
「我媽媽十五歲那年,從宜蘭鄉下到台北投靠我姨婆。聽說我姨婆長得非常漂亮,她嫁給當年一位名氣很大的將軍,做了將軍的三夫人。將軍給姨婆一棟房子住,給她好日子過,日常用的東西都是舶來品。因為將軍喜歡喝咖啡,所以姨婆的櫃子裡,永遠都準備著咖啡。當然,將軍很忙不能天天來,我媽常趁著姨婆出去打麻將的時候,倘泡將軍的咖啡來喝,後來姨婆知道了也不生氣,反正咖啡放入了也會壞掉,我媽說,那些藏在櫃子裡的咖啡,到最後幾乎都是她喝掉的。」
「後來呢?」
「後來將軍退休了,姨婆就跟著將軍移民到美國定居。我媽本來到台北想當歌星,因為認識了我爸爸,沒當成歌星,十七歲就結婚了。我爸爸比我媽大十歲,你知道我爸爸到底用什麼方法,讓我媽媽半年內就決定嫁給他n。」
「不知道。」
「我媽媽喜歡喝咖啡,我爸爸知道這個秘密,就天天請她去高級咖啡廳喝咖啡,二十幾年前的台灣,一杯咖啡的價格多昂貴你曉得嗎?」
「多貴?」麥玉霞聽這些故事已經聽了十年了,然而她依舊表現出耐心的神情,甚至更專注。
「大概是一般人月薪約三分之一,或是一半吧。」金薇亞振奮地說。她其實並不清楚那個年代裡,一杯咖啡的真實價格到底是多少,但是每當她提起這段家族秘史時,內心就會有一種釀陶陶的感覺,那種感覺,使她以為自己的血液裡,潛伏著某種傳奇的基因,而她金薇亞,終將為此基因,沉醉於不甘平凡的夢裡。
「你爸爸當年一定事業成就很高。」
「也沒有……唉!算了,我不想談他,我媽跟他離婚十年了,最近幾年我根本沒見過他,幾乎部快忘了他的長相,我們還是談點別的吧!」金薇亞端起咖啡杯,輕輕驟飲著。關於人生的真相,金薇亞和大部分的人一樣,只要裁取她所想要的部分片段,悄悄綴補成一個情節美麗的故事就夠了,對於那些醜陋的記憶殘餘,她總是用忽略、遺忘,以及迴避的技巧,去否定它的存在。
「既然如此,我們可以談談你的事情嗎?」麥玉霞看似天真的眼睛,竟然閃過一抹不尋常的神色。
「我的——什麼事?」金薇亞心頭掠過一陣不安。
「如果你不介意,那我就實話實說了……」麥玉霞的眼睜,直楞楞凝視著金薇亞:「今天之所以約你出來,其實並不是我的意思,前幾天你媽媽打電話給我
「我媽打電話給你?」金薇亞不只震驚,還夾雜著羞愧和被出賣的憤怒:「她瞞著我偷偷打電話給你做什麼?」
「抱歉!也許我不應該說實話,你媽媽交代過則讓你知道她曾經私下打電話給我,可是你知道,我向來不習慣編謊話……」
「沒關係,我希望你實話實說,我只是——一下子太驚訝了,做夢都沒有想到我自己的母親,竟然會瞞著找,偷偷打電話給你!」金薇亞趕緊解釋,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此時此刻的她,心情就好比一個還沒化好妝的演員,突然間被推上舞台,聚光燈打下來,煒幕已經拉開,雖然是滿身狼狙,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演下去。
莒垣件事我希望你不要責怪你媽媽,天下父母心,從她跟我講電話的語氣裡,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用心良苦和無奈。她很擔憂你,怕你遭受委屈,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和你溝通……」
「她怕我受什麼委屈?」金薇亞佯裝淡漠的態度下,暗藏一顆緊繃的心。
「她怕你被男人欺騙了感情……」
「她怎麼老是拿我當三歲小孩看,我即使沒考上大學,也不表示我就智商不足吧?」
「你別誤會,不是這個意思……」
「那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只是怕你涉世不深,不懂得怎樣保護自己,所以希望我跟你談談,勸你不要把感情浪費在那個已婚男人的身上……」麥玉霞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金薇亞的臉部表情。
金薇亞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強作鎮靜她回看著麥玉霞,雖然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可是那笑容尚未在嘴沒成形,就已消失了:「你認為當她在說我跟已婚男人在一起的事情時,只是猜測,還是已經有證據?」
「我想她應該是有確實的證據吧?聽說是你公司裡的一個女同事,私底下打電話告訴她的……」
「我不相信!公司裡的同事,根本沒人知道我的事情,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一定是我媽自己亂猜的,從小到大,每次她懷疑我什麼,就會用這種捏造證據的手段,來逼我認罪。」金薇亞不想讓難堪浮現在臉上,於是她輕輕轉頭,把目光投射到遠方,她茫然視著吧檯服務生的動作,兩名服務生的側影,像是在交頭接耳議論著什麼?
「你能不能告訴我事情的真相?」麥玉霞的語氣非常輕柔謹慎。
「我媽還跟你說了什麼?她是不是很生氣?」
「老實說,我沒感受到她的生氣,只是覺得她很痛苦,也很自責,她甚至懷疑你是在報復她……」
「報復,這種事難道……」金薇亞的聲音忽然硬住,目光忽然被淚水浸模糊了,她趕緊深吸一口氣,硬生生把那酸楚的辣淚吞忍回去。
耳邊縈繞的音樂,已由藍調轉為探戈旋律,那一串串起伏強烈的節奏,使金薇亞腦海中忽然浮現去年冬天,母親教她跳探戈的景象。母親的探戈舞步,踩得既優雅又精確,尤其是那滑輪步的身段和角度,母親拿捏得純熟無比,金薇亞無論如何,就是走不出那麼漂亮的舞步。那一晚,其實母親喝醉了,她從來不在女兒面前跳舞的,那是唯一的一次,隔天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非常懊悔,於是她把自己關在臥房裡,嚴厲懲罰自己,好幾天不跟薇亞說話。
「薇亞,如果你不想談,我不曾勉強你,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相信你有能力,也有權利決定你的行為,我不會用先入為主的觀點去看世界,如果你需要一個真心聽你傾訴的朋友,我希望我有這個榮幸能得到你的信任。口麥玉霞說得詞誠意切。
「你認為——愛上一個已婚的男人,是罪大惡極的事情嗎?匕金薇亞恍如夢中醒來。
「我從來沒那樣想過。」
「那你認不認為愛情本身是無罪的?」
「我想——理論上,應該是吧!」麥玉霞有點猶豫,她覺得薇亞所說的話非常耳熟,彷彿書本或電影裡的一句格言。因為聽來熟悉,所以讓人無暇思考,很容易就用直覺去肯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