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雷恩那
「老太姑……」模糊間,記憶帶著她飄回剛滿六歲的那年春,她裸著背,趴在軟褥間,綠竹院外隨風作響的竹音飄送進來,幽幽回轉……
「痛……老大姑……寧芙兒好痛,背好痛……」那一針針烙在嫩膚上,令她全身發燙,她記得那番疼痛,常是痛到泛麻……她淡淡牽唇,麻了也好,一旦麻痺,自然就不疼了。
忽然,一道清雅嗓音,在她耳畔柔喃:「別怕,再忍忍,得讓藥性滲進膚裡,慢慢蝕灼,才能完全除去,一會兒就好了,別怕……」
有我在,別怕……她長睫輕顫,記憶飛跳,背仍是痛,腦中卻映出男子稜角分明的臉龐。他咧嘴笑時,顴骨上的桃花小痣似也在笑,拂得女兒家芳心怦然……
她要問他,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個清楚明白,最重要的是,他話裡那個該死的姑娘,到底是不是……是不是說她?
「唔……霍……霍連環……霍連環……」
「他不在這兒,他沒事的,別怕,我會照顧妳。」那柔嗓如曲。
是誰?
一隻略涼的軟掌貼在秀額上,滲著冷香,為鳳寧芙輕攏髮絲,鳳寧芙終是睜開眼,那雪白輪廓漸漸清明,女子素衫凝肌,竟是粉顏白髮,既長且直、如雪緞般的銀絲。
「妳是誰?」她欲要撐起伏趴的身子。
「別動,背上還裹著藥。」女子出聲安撫,唇角靜彎,「我適才幫妳點了『寧神香』,妳再試著睡會兒。」
空氣裡多出一抹幽香,似檀,又調進某種淡雅的氣味兒。
「我不想睡……我……不想……」她有好些事要問,她得找到霍連環,他……他到哪兒去?她不睡……可眼皮好重,彷彿吊著千斤巨石,怎麼也支撐不住。
胡亂呢喃聲漸微,悄止,她再次昏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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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掀開雙眸,鳳寧芙已全然清醒,這頓覺睡得既足又飽,是自從被霍連環劫走後,難得的安眠。
一思及那男人,她心一促,陡地由軟榻上坐起,背部因她突來的舉動泛出陣陣刺疼,她輕抽了口氣,絲被順肩滑落,背脊一涼,這才驚覺自個兒上身僅著小衣,嚇得險些摔下榻。
「穿上吧!」斜後方忽地遞來一迭衣物。
「啊?」她又是驚喘,抓緊絲被趕忙回首,對入雪白女子幽幽的雙眸。
「妳……」鳳寧芙眩惑著那女子的粉顏白髮,好半晌才找回聲音,「原來不是我在作夢,妳、妳是真的。」
女子靜笑,主動幫她穿衣。
鳳寧芙雙頰微嫣,欲親自整理衣衫,背上又是一陣輕疼,只得借助對方的巧手,為她套上乾淨的中衣和薄衫。
「謝謝。」
女子搖了搖頭,輕語:「妳早晚還需各敷一次藥,連續十日,背上的不適便能盡散。」
鳳寧芙一怔,隨即發覺船艙內的擺設大不相同,寧神靜思,記起那驚天動浪的轟隆巨響,她跌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還有刺鼻的煙硝味……老天,她喪失意識的這段時候,究竟起了什麼變化?
「我的背……」宛如從夢中驚醒,她戒心陡起,直勾勾地瞪著那女子,「妳是誰?妳妳……妳看過我的背?」
女子淡淡凝睇,五官清柔,「妳背上的刺青已然除去,不過成圖太久,又補過幾次顏色,可能沒法完全回復原來的膚色。」略頓,她微微牽動粉唇,「還有,我叫霍玄女,是霍連環的義姐。」
這衝擊著實驚人,鳳寧關腦中一團亂。
雖瞧不見自己的背,但那感覺十分詭異,彷彿被脫下一層皮,痛是痛,尚在忍受範圍內。
還有這位清雪般的女子,她竟有這等去除刺青的能耐?
似是洞悉鳳寧芙的猜想,霍玄女微攏及臀的雪發,淡語:「對黥刺染彩之術,我多少懂些,只是黥刺後要如何除去,是近些年才思量出來的法子,尚不夠周全,倒委屈妳了。」
「霍姑娘,妳、妳……我我……我背上的刺青圖很重要,妳知不知道?」她不知該怎麼反應,如此一來,海寧鳳氏的藏寶圖算是毀了吧!唯一存留的是老太姑背上的那一幅,可自從老太姑將之黥刺在她身上,十多年來便不再修補色澤,恐怕也已模糊。
雖是這般,她竟有鬆了口氣的感覺,背膚透著疼,卻是卸下千斤重擔的輕盈。
只是對鳳氏家族感到歉疚,往後返回海寧,還需同族中眾位好好解釋。思及此,不禁推敲她半途遭劫的消息傳回年、鳳兩家,此時不知已掀起多大風波,爹和娘親必定擔心極了。
艙中靜默片刻,霍玄女端詳著她,忽地言語:「對連環而言,妳很重要,寧芙姑娘知不知道?」
「嗄?」鳳寧芙秀容泛紅。
那清雅嗓音繼續說下:「關於妳的事,早在十幾日前,連環已派人遞送書信告訴了我。他要我為妳除去背上的刺青圖,說那張圖害慘了妳……妳可知,他還故意對外散佈風聲,讓各路人馬全都知曉,海寧鳳家的姑娘現下落在他手裡,而他已從那姑娘身上解開關鍵,取得了鳳氏藏寶圖。」
鳳寧芙雙眉高高挑起,眸光瞬也不瞬,輕聲喃著:「他……他為什麼……這麼做?」
這分明是把麻煩往身上招攬,他不怕那些垂涎鳳氏藏寶的惡人來同他為難嗎?越想,她方寸越亂,又聽見霍玄女幽幽言語。
「他喜愛妳,自然想為妳擋去一切災難,想妳喜樂平安,寧芙姑娘,妳當真不懂嗎?」
鳳寧芙懵了、癡了,思緒如潮,悠悠轉轉……
那張圖,我必須從妳背上取下……
他所指的,是要將那片刺青全然除去,不願她再守著這個秘密,擔著一個重責,成為奪圖者的標的嗎?是嗎?是嗎?
妳是我的,從頭到腳,每一絲秀髮,每一寸肌膚,甚至是每一次的呼吸吐納,都該屬於我……
驀然,心口熱流急湧,她記起他如火的眼神。
此一時際,她終能讀出那裡頭的意味,他想霸佔著她,想讓她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所以更要想方設法除掉她背上的印記。
他總是不顧她的意願,如今又擅自決定了她未來的路,她該要惱他、怪他,可這一切的一切,走到了這一步,她對他早不是純粹的悸動,而是這悸動中還藏著更深刻的東西。
她還不懂嗎?
她搖首,試著止住眼中溫熱,心底輕歎:她怎能不懂呵?
「霍姑娘,我……我……霍連環他、他……」深深呼吸,她紅著臉續道:「他去了哪裡?他在外頭甲板上嗎?我、我能不能和他說說話?」
霍玄女眉目微斂,笑得有些飄忽。
「我也希望他此刻就在這兒,可惜事與願違,這艘船並非連環島所有,插的不是五色火的旗幟,而是東瀛狼鬼。」
「什麼意思?」她心一跳。
「意思是,妳和我都被擄了。」
鳳寧芙瞠目結舌,一時間,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好半晌,她重重吁出口氣,臉色蒼白,著急地問:「那霍連環呢?我記得聞到了好嗆鼻的煙硝味,船艙外打雷閃電似的,震得海面巨浪翻騰……他要我乖乖待著,可我有好多話想問個清楚明白,霍姑娘,他……他沒出什麼事對不?他和他那群手下全都好好的,安然無恙,對不?」
霍玄女一雙靜眸澄如冰晶,輕語:「他若好好的、安然無恙,怎可能任由狼鬼將妳帶走?」
「他受傷了?!」方寸一扯,她慌得唇無血色。
霍玄女道:「他被三各東瀛忍者連手圍攻,殺了其中兩名,和最後一個纏鬥,雙雙掉進海裡……」說到這兒,見鳳寧芙倒抽一口涼氣,有些搖搖欲墜,那澄透雪容綻出微笑,溫聲安撫:「別怕,他沒受什麼重傷,只是在水中待得過久,氣盡力竭,險些溺斃,他那群手下已將他撈起。」
在那當下,霍連環兀自不醒,連環島的船以一抵五,又深中埋伏,是她這「大姑娘」出面要求連環島的眾家漢子別作抵抗,東瀛狼鬼要的是她和鳳家姑娘,只要他撤船,她自然答應對方要求。
不過她心中自是明白,待義弟清醒過來,依他脾性,肯定要氣得風雲變色,不以牙還牙絕不罷休。
鳳寧芙細細喘息,眼眶已蓄滿珠淚。
三名……東瀛忍者哪……
她身子不禁發顫,完全沒法再想像下去。
不住地呼吸吐納,她喉嚨略微乾澀地問:「那……這個東瀛狼鬼……他到底是誰?妳見過他了嗎?」
霍玄女神情微凝,眉目間竟有些兒古怪,尚未回答,船艙門已被推開,一個高大身影背光而立。
鳳寧芙不由得瞇起眼眸,眉心輕蹙,盯著來者那……微微熟悉的輪廓。
「終於醒了。」低沉音調緩揚,高大男子踏進艙房中,來到軟榻旁。
鳳寧芙滲著淡淡疑惑的雙眸因他的靠近愈瞠愈圓,小嘴也愈張愈大,那輪廓漸鮮明,終教她瞧清男子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