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藍歆
闕暝的指節逐漸收緊,熱辣的感覺衝上鼻頭。
「……對不起……」
「我在水裡一直找、一直找,始終找不到他,本想就這麼死了。」
淚霧浮上眼眶,濕潤了她的雙眸。
「可是我卻想著你,想著你對我笑,想著你像孩子般的哭泣,想你像一個男人似的愛著我,我走不掉。」
她將臉埋在他的臂膀中,讓淚水滲入他的衣衫裡,忍不住嗚咽:「如果我們能這樣一直下去,該有多好?」
「我們可以的!」闕暝抱住她,激動的說:「我們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只有你和我,好好的過完這一輩子。」
「我們可以這麼好麼?」她忽然推開他,全身不自主的顫抖起來。「我們親手將匕首刺人陽哥哥胸膛,你認為我們還能夠在一起麼?」
「冰焰——」如果能夠,他寧願殺死自己,也要換回慕容陽的命。
然而,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告訴我,他是一個好人,他還是我們初次相遇時,那個仁慈、善良、溫柔的慕容陽。」她哽咽的問:「他昨天只是在騙我的,對不對?」
闕暝看著她,內心痛苦的掙扎,他可以騙她,告訴她慕容陽就是這麼可惡的人,讓她不再傷心,跟他遠走高飛。
他可以瞞她,讓她的記憶停止在慕容陽傷人的時候,至少,她不會再為他流淚。
「冰焰,你聽我說,」他握住她的雙肩,很溫柔、很溫柔的說:「陽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和了一樣,都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他和暗一樣,永遠都是我最好、最好的兄弟。」
明知道說慌可以留住她,可以挽救她脆弱垂危的心,可是,他還是做不到!
冰焰的臉頓時變得蒼白,爾後,又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
「我知道,他一直是這樣的……」她慢慢的轉過身,向外走去.「冰焰,你去哪兒?」闕暝焦急的喊。
「離開,離開這兒。」她淡淡的笑,笑裡已不帶哀愁。
「冰焰,別走,請你留下來!」他暗啞的聲音裡帶著懇求。
「陽哥哥已經死了,」她還是笑著,淚水卻從眼角一直落下。「而害死他的我們,憑什麼能幸福的笑著活下去?」
「我們……是否永遠不能在一起?」他閉上眼,沉痛的問。
抹乾眼淚,她抬頭,看著身旁焦黑乾裂的梨樹,那繁花似錦的過往仿若一場夢,既歡樂卻又殘酷得短暫。
「梨樹若能再次開花,我們或許——」
輕輕哼起小調兒,冰焰恍惚的向前走去。漫漫長路、天地寬廣,她卻覺得無所適從……
滴滴滴滴——雨下得愈發急了,淋濕他錯落在鬢邊的發,高大的身影在雨中,看起來卻有一種落寞的孤單。
闕暝仰頭望向昏暝的天空,臉上交雜的不知是淚是雨,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人生,從開始就是個錯。為了這虛幻的仇恨,他自願墜人地獄的深淵,成為復仇的修羅。
他以為自己是為仇恨而活著,所以在這條路上,即使有過猶豫、困惑,他還是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可他卻沒想到,這條路,竟會是這麼一條痛苦難行的不歸路!
他——已經無法回頭了。
內傷已逐漸沉重,外傷也開始在身上肆虐,闕暝再度倒下去了。
他呈大字形的仰躺在地,雨水打在肌膚上微微生疼。此刻他腦中一片空白,甚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理。
焦瓚死了、慕容陽也死了,還有爹娘、臉……前半生裡的人都離他而去,連後半生想要與之共度的人也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些什麼、擁有些什麼,他只覺得累了,他想好好的睡一覺,一個很長、很長的覺,如果能夠,他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闕暝安詳的閉上雙眼,任雨水吞沒他逐漸模糊的身影。
六個月後,戰爭爆發……
第十章
夜風吹散了褥熱之氣,也將長達八年禍亂的污穢血腥給吹淨。百姓雖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但戰爭結束總是令人欣喜的。
長樂坊的石板街上,一群頭系素白纏頭、身穿圓領袍衫的年輕少女,個個手中拿只大籮,春風滿面的一路調笑著。走了好一會兒,她們來到一幢大宅院前,看見簷上的白燈籠亮起,便伸手推開門走進去。
「梅姐姐,我們來交貨嘍!」為首的少女輕喊道。
屋內的人聞言,趕緊匆匆走出來,邊咕噥道:「還以為你們今兒個不來,害我倒擔足了心。」
「我們在路上聽到收復京城的大英雄僕固懷恩來到揚州,因此前去一睹風采,可沒想到他竟是如此其貌不揚,真真令人失望。」另一矮胖少女歎息著。
「說的是,反倒是副元帥身邊的軍爺,英勇霸氣、神采逼人,可惜就冷著張臉,既不愛理人,也不說話。」
「你們這些小丫頭在說啥呀?」梅萼仲指用力點向為首的少女。「還不快快去幹活兒!淨想這些不正經的事兒。」
「哪兒不正經了?」少女不服氣的說:「那軍爺可是傳說中的『啞參軍』,他文韜武略、英勇不凡,帶領我們大唐精兵收服那些叛臣賊子,可惜就是從不說活。」
「那倒奇了,不說話如何領軍、下達命令?」梅萼可是相當好奇。
「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少女興奮起來,脹紅嫩臉。「待會兒這些軍爺們會大『春邑織』門口經過,你若不信,瞧瞧不就知道了!」
「啊!來了來了!」眾女驚呼,連忙往門外擠去。
梅萼按捺不下好奇心,也跟著上去湊熱鬧。
石板街上擠滿百姓,個個都爭先恐後想目睹救國救民的大英雄,遠處傳來馬嘶蹄踏聲,陣陣塵煙飛起。
不—會兒,一列軍容整潔、嚴肅的隊伍緩緩走來。
為首的是一個鼻高目深、渾身剽悍的小矮個子,穿戴著絳紅褲褶、明光寶甲,身後則是一票副官,百姓們歡樂的高叫起來,呼聲震天。
「真無趣,這有什麼好……」她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一陣拔尖的驚叫。
「來了來了!他在那兒!」眾女情緒頓時沸騰起來,梅萼伸出頭,探向眾女癡望的方向——挺拔的身型、憂鬱的神氣,濃眉下的鷹眼透出落寞的眸光,新生的鬍髭讓馬上之人,看起來有一種頹靡滄桑的美感。
眾女仍舊不嫌累的嘶聲喊叫,梅萼卻驚愕的張大嘴,瞬也不瞬的望住他……
「夫人、夫人!」梅萼急喘的衝進正廳,撞翻一盆吉祥樹。
倚窗而坐的麗人手持銀針,正專注的繡著鞋面,一頭青絲整齊的盤在腦後,露出滑潤的鵝頸。
她眸也不抬,只淡淡說道:「小心盆栽,別喚我夫人。輕聲細語些。」
「現在哪還有心思管這些啊!」梅萼搗著平胸人聲喘氣。「我看到、看到不得了的人啦!」
「嗯,」微微頷首,姿勢仍沒移動半分。「牛頭人身的嬰孩?沒臉的女人?」
「是暝少爺!」她大叫出聲。
長針一下字刺入指尖裡,突如而來的劇痛讓她猝不及防。血珠子冒出指尖,她靜靜的將它吮去。
悔萼見主子沒反應,以為她沒聽見。
「夫人……」
「快下雨了,去將外頭的衣裳收進來。」她沒甚特別的情緒,仍舊一針—線的縫著。
聽梅萼不情願的腳步聲離去了,她才放下手中的鞋面呆怔著。
十年前的大火,讓慕容府差點成為廢墟,隨即而來的戰亂,又徹底崩壞慕容家四十年來雄厚的基業。
她不忍陽哥哥的心血就這麼消逝,於是三年前回到戰火較弱的揚州,用自己攢的—點錢做起絹坊的生意。
賺了錢,她就修茸部份被毀壞的建築物,希望一點一點的恢復它。至少,「這是她對陽哥哥的補償。」
激狂的愛、濃烈的恨,終究不能在生命裡留下什麼,所以她選擇遺忘,遺忘從前的一切。
薰風從花框縫裡吹進,她縮縮身子,替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爾後坐在榻上,任天色漸漸合沉……
白月高懸,光芒清冷柔亮,淡淡地灑在門外那孤單的身影上。
腳已經僵麻、沒有任何知覺了,他仍是呆呆的站著。大門上除有些許煙薰和斧鑿的痕跡外,一切仍和那天一樣,匾額的斜角甚至沒什麼不同。
徐徐吹來的晚風、陣陣悉卒中的葉聲,都帶有她特殊的馨香氣味兒,他知道她在裡邊。
同袍說,揚州城東有個傳奇人物,以一介女流撐起揚州絲網業的半邊天,聽說她美艷絕寰心思靈巧,可人如其名——冰。
他自願從軍,跟隨軍隊踏遍天下,為的就是尋找她的蹤跡,可沒想到,一切竟又回歸原點。
只是這裡,再也沒有慕容陽,再也沒有一心一意、為復仇而活的闕暝。
從懷中小心翼翼拿出抹素白絹布,他咬破指尖,在上面寫道:十載轉戰冰漠間鐵騎穿焰自得閒回首一夕存今夢處處梨花處處煙寫完後,他將綢布緊緊繫在門環上。
他從沒奢望過什麼、也不敢想她能再回到他身邊,想告訴她的,不過就是這十年來的心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