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秋來風疾(四)150加更 文 / 雁九
到了下午時候,雨勢漸歇。
九如居中,柳芽與春燕兩個隱隱地都鬆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府裡氣氛有些不對勁,人人都帶了小心,綁緊了臉。就連她們這兩個婢子,也感覺到了。
「其實,老爺、太太那邊也擔心二哥考試吧?」柳芽帶了擔心,低聲道。
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少爺沒考中,那老爺、太太那邊會不會失望?少爺看著平和,骨子裡卻是好強的,否則也不會這樣用功刻苦。
雖說少爺與尚書府有先輩的淵源在,可嗣子畢竟不是親生子,有了功名也能多幾分底氣。
滿府算下來,從松江就開始服侍沈瑞的就只有柳芽與長壽兩個。同春燕這些尚書府世僕相比,柳芽想的自然就多了些。
「不擔心才怪,聽說各種考試中,鄉試最難,二哥又是頭一回下場。」春燕也憂心忡忡道。
她倒沒有想萬一沈瑞考不中老爺、太太會不會失望,而是想著自己少爺讀書太用功,這幾年下來,旁人看的都覺得累得慌。早早考上了,也能緩口氣,要不然再學三年,說不得身體都熬壞了。
沈瑞從書房出來,揉了揉手腕,道:「老爺可回來了?」
「申初就回來了。」柳芽隨口回道。
沈瑞聽聞,卻是一愣。
沈滄雖已經官居尚書,可在公事上從來仔細,鮮少有提前歸家的時候。
沈瑞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道:「取了蓑衣來,我去正房。」
柳芽應了一聲,取了蓑衣與木屐出來,服侍沈瑞換上,又取了一把油紙傘
「嗒嗒」,沈瑞自己撐了傘,去了正院。
上房裡,不僅沈滄夫婦在,三老爺也在。
眼見沈滄面如金紙,咳聲不斷,三老爺險些落下淚來:「大哥,你這咳疾,本就怕涼,如今又是這樣天氣,何必每日早出晚歸?還是暫時告假以作休養吧」
沈滄額頭上汗津津的,難掩乏態,望向徐氏。
徐氏猶豫了一下,起身去裡屋取了一枚藥丸出來。
沈滄就著茶水,吞了那枚藥丸,又閉上眼養了會兒神,臉上終於有了血色
「過幾日就告假,我也想要好生歇一歇。」沈滄道。
三老爺遲疑道:「大哥這樣硬挺,可是為了怕耽擱瑞哥兒下場?可這樣瞞著,真的好麼?瑞哥兒是個面冷心熱的好孩子,要是知曉了,當如何自處?」
沈滄擺擺手道:「這是老病根兒,年年犯,有什麼瞞不瞞的?你也是年過而立的人,勿要大驚小怪」
徐氏見丈夫說話帶喘,便道:「三弟別再勸了,老爺有主意……不過這幾日,等瑞哥兒考完,就是老爺不想告假,我這裡也是不許的……」
沈滄對妻子點了點頭,三老爺心情分外複雜。
他如今也是為人父,當然也有「望子成龍」之心,不過卻不明白長兄、長嫂作甚這般執拗。就算告訴沈瑞又如何?沈瑞不過十六歲,耽擱了著一科,等下一科就是。下一科,三年後……三年後也等不得了?
三老爺的心跟著提了起來,抬頭望向徐氏:「大嫂,大哥方才吃的什麼藥丸?」
「潤肺丸。」徐氏道。
三老爺鬆了一口氣道:「原來是這個,看來效用還不錯,大哥吃了果然少咳了幾聲。」
「是啊。」徐氏垂眼,遮住眼中水波。
沈瑞站在正房門外,打了個寒顫。
他躡手躡腳地退出來,因外頭還下著雨,大家都在房間裡,正院這邊倒是無人看見。
待折返九如居,柳芽與春燕聽到動靜到廊下相迎。
「二哥沒去上房,恁快就回了?」柳芽隨口問道。
「嗯。想起一篇文章還沒寫完,等晚飯時再過去。」沈瑞隨口道。
說罷,他就換下蓑衣、木屐,去了東廂書房。
柳芽與春燕見狀,不敢相擾,往書房去了一壺茶就退出來。
沈瑞站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書案後,俯身拉開抽屜,取出一份一寸高的時文集出來。
這些文集的作者,都是一人,就是南京光祿寺少卿楊廉,也是今年順天府鄉試主考官。
順天府鄉試主考點的最晚,都是七月底才點。
先前京中有不少熱門人選,這楊廉可是爆了個大冷門出來。只因這樣楊廉雖是北直隸人士,如今卻在南京為官。之所以沒有在南京任上,而是回到京城,是為了省親。
不少人措手不及,沈瑞卻是在七月初就得了楊廉的時文集,這一個月來的文章就按照方向調整。同這時文集一起送過來的,還有一本《中庸》。
沈瑞雖不知劉忠是怎麼推斷出來,卻相信他不會無的放矢,就將預習的重點放在《中庸》上。《中庸》三千餘字,能抽出做時文題目的句子,沈瑞差不多都破了一遍題。
要是這些準備都是有用功,何曾不是另外一種作弊?
沈瑞心裡透亮,卻沒有矯情,依舊是有條不紊地預備著。
雖然外頭都說鄉試最難,可在北直隸應考,錄取比例加大,本就已經佔了好處;加上這樣的「預備」,不出意外的話,一個舉人應該是穩穩的。
沈瑞本是這樣想的,雖說這個月越發用功,可心裡的把握也越來越大,不過現下卻恍惚起來。
這幾個月他專心備考,在上房的日子有限,與沈滄接觸的並不多;可仔細回想,並非沒有蛛絲馬跡可循……
屋子裡幽暗下來,春燕進來點燈。
沈瑞抬起頭,看了春燕一眼道:「我記得你爹是老爺身邊的長隨?侍候老爺出門的?」
「是呢。早先是二管家隨老爺聽用,前幾年大管家有了春秋,老爺就留二管家在家裡協理,就將婢子的老爹提了上去……」春燕脆生生地回道。
「你一會兒就家去一趟,問問你爹,老爺這幾月身子如何?告訴他,要是敢編瞎話哄我,自己掂量掂量後果」沈瑞全無平日和氣,面如寒冰。
春燕心下一顫,忙屈膝道:「奴婢爹定是不敢的」
「不敢就好你留心些,要是被人瞧見,自己尋個由子。」沈瑞道。
「是。」春燕小聲應了。
就聽院子裡有動靜,沒一會兒柳芽抱著蓑衣、木屐進來,道:「二哥,太太打發人來請了……」
外頭紅雲在張傘等著,沈瑞換上蓑衣,從書房出來。
暮色朦朧中,沈瑞不由地打量紅雲。
紅雲圓臉、愛笑,是個性子討喜的婢子。如今卻是多了幾分穩重,雖說並不唐突,可要是留心,就能發現與素日不同。
紅雲見沈瑞出來,要上前舉傘,沈瑞搖搖手道:「我自己來。」說話之間,從柳芽手中接了一把傘,打開來,就往正院去。
紅雲見狀,趕緊跟上。
沈瑞走的不快不慢,紅雲就距離三步遠在後頭跟著。
出了九如居,沈瑞隨口問道:「老爺的病如何了?」
「回二哥的話,老爺的病……」紅雲隨口打著,說到一半,反應過來,變了臉色,強笑道:「老爺不過是犯了咳,哪裡有什麼病?」
沈瑞已經止了步,轉過身來,目光直直地望向紅雲。
傘外,雨勢漸大,秋風起,吹得油紙傘「嘩嘩」作響。
紅雲站在那裡,額頭卻滲出汗來,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這般反應,哪裡還需問?
沈瑞的眼眸幽暗,心裡如烈火焚燒似的難熬。
雖說早就在沈滄身子不好,可事到臨頭,沈瑞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紅雲已經站不穩,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帶了哭腔道:「二哥,太太發話,要是誰敢告訴二哥叫二哥分了心,就是嚴懲。還請二哥饒了婢子這遭……」
即便心中對自家太太再崇敬,紅雲也不會將徐氏當成是沒有脾氣的老好人。況且不只是徐氏,後頭還有個老爺。要是知曉消息是從自己這裡露出去,讓少爺考試分了心,打一頓攆出去都是輕的。
想到這後果,紅雲如何能不怕?
「起來仔細與我說,我便當成什麼都沒聽見。」沈瑞輕聲道。
紅雲心裡權衡利弊,掙扎了一番,到底惶恐不安,低聲將沈滄這幾個月的情景說了:「端午節前就昏厥了一次,中元節後就開始咳,還見了血。這旬月都是用人參頂著……太太讓老爺告病,老爺不願二哥分心,要等到二哥考完才肯……」說到最後,已經是滿臉憂心。
沈瑞神色未變,一路沉默,將到正院,方道:「記得,你什麼也沒說,我也什麼都沒聽見……」
紅雲咬了咬嘴唇,不知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失望,低聲道:「是……」
正房裡,沈宅一家人都在。
沈滄與三老爺兄弟在喫茶,徐氏、三太太、玉姐兒在哄四哥兒說話。
四哥兒奶聲奶氣,正給大家背《三字經》,一邊背,一邊望向徐氏,恨不得在腦門上寫著「伯娘、誇我,快誇我」。
徐氏溫柔地撫摸著四哥兒的頭,倒是沒有吝嗇讚美之詞:「咱們四哥兒真聰明,背得好……」
四哥兒小臉紅撲撲的,露出幾分靦腆來,拉著徐氏的手道:「爹爹也聰明,文章做得好,伯娘也誇爹爹,就跟娘一樣……」
大家聽了這稚言稚語,都望向三老爺與三太太。
三太太帶了羞臊,瞪了兒子一眼,低聲道:「混說什麼?」
三老爺卻是不以為忤,反而帶了幾分激動,點頭道:「好兒子,得了一句贊都還記得爹爹,真是孝順……」
四哥兒已經撲到徐氏懷裡,嗅著徐氏的衣服,歡聲道:「伯娘身上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