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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二章 千里之行(二) 文 / 雁九

    沈瑞抬頭,便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儒生站在一旁,對著洪善禪師說話,神情極為恭敬。因有外人過來,五宣與沈瑞不好在大喇喇坐著,五宣便拉著沈瑞起身,兩人退到王守仁身後。

    洪善禪師看了儒生兩眼,道:「你是桂姐兒的兒子?排行是?」

    那儒生畢恭畢敬地回道:「正是小子,兄弟之間行五,是家母幼子。」

    洪善禪師點點頭,道:「你們這是出門?」

    儒生回道:「小子奉長兄之命,奉家母進京。見大師在此,家母想要前來拜見,又覺唐突,打發小子先來請安。待家母梳洗整裝,便前來給大師請安。」

    沈瑞在旁,看的有些奇怪。瞧著洪禪師與儒生的對答,不像是出家人與信眾,反而像是長輩對晚輩。西林禪院本就是陸家產業,洪善禪師也是陸家人,難道這小子是陸家子弟?

    就見洪善禪師道:「樓下人多眼雜,女眷出入不便,還是一會兒客房相見。」

    那儒生躬身應了,方轉身上樓回話。

    洪善禪師對王守仁道:「是老衲俗家晚輩。」

    王守仁好奇道:「瞧著同常來禪院的陸家子弟相貌倒是不像,是旁枝?」

    因陸家祖上信佛,陸家每代人都有人出家或是做居士,西林禪院裡的陸家人不只洪善一個,偶有陸家子孫以奉佛為名,過來禪院給父祖長輩請安。王守仁在這裡住了小半年,也見過幾個。

    洪善禪師道:「不是陸家子弟,他是賀家長房五子,生母是陸家女。」

    賀家長房?沈瑞在旁,不由皺眉,腦子想起年前見過的賀南盛。賀南盛是陸家外甥?剛才那小子是陸南盛的弟弟?

    不過,沈瑞的眉頭隨即舒展開。遇到賀家人又如何?侵奪他人產業的又不是自己,就算是心虛也輪不到自己。自己既已經跳出沈家四房,就不當再為那些事影響情緒。且看自己有的,當心滿意足;惦記那些失去的,只會怨憤纏身。

    王守仁想的則是別的,對於沈瑞遭遇,他是盡知的,自是聽過賀家所為,難免對賀家人有惡感。如今對洪善禪師說是偶遇,對於沈瑞可是狹路相逢。他看了沈瑞一眼,見其神色平和,並無異態,不由暗暗點頭。

    他畢竟是官宦出身,又想起的賀家子弟在朝職位。賀家長子是京官,且是九卿之一,這賀陸氏是三品誥命。想到此處,他又感歎松江人傑地靈,一府之地,竟出了一個侍郎,一個九卿,其他地方官、散官就不必數了。松江數得上的大姓中,都是耕讀傳家,有子弟科舉出仕。也就是江南之地,文風鼎盛,讀書種子才如此絡繹不絕。

    王家雖傳承千年,可在科舉仕途上,反而比不上松江這些百年望族。王守仁之父,是王家這一支第一個進士。

    不過王守仁並未灰心,反而士氣昂然,心中已經尋思著,等到從開封府回來,院試差不多也要結束,倒是自己是不是將弟弟守文接出來教導。自己因為祖父守孝的緣故,耽擱了一科鄉試,二十一歲才下場;三弟這裡,明年應該搏一搏。

    四人回到樓上,因稍後有訪客至,王守仁便吩咐五宣去洪善禪師房裡幫忙預備茶水。沈瑞則是隨著王守仁回房,因為這次出行並未帶書籍,便由王守仁背給沈瑞聽,隨後講解。

    就聽王守仁道:「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也。」

    沈瑞跟著背誦了一篇,想起這是出自《子罕篇》。

    王守仁已經講解:「到了一年之中最冷時,這樣以後知松柏是最後凋謝。」說完,頓了頓,道「樹木如此,人亦同理。」

    沈瑞默默聽了,記在心裡。就算早先對與《論語》的內容忘了差不多,可這小兩個月每日看的都是《論語》,他已經再次背熟,不免有些疑惑。只因之前王守仁是按照順序教導,並未學到《子罕篇》。難道是王守仁記混了?

    王守仁已經誦起下一則:「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沈瑞抽了抽嘴角,跟著誦了一遍。

    這則的意思是見到德才兼備的人要想著想他看齊,見到不賢德的人就要反省自己,看自己是不是有與之一樣的毛病。這出自《裡仁篇》,是王守仁早已經教過的。他卻每隔三五日便拿出來再講解一遍。

    不過沈瑞並不覺得厭煩,要知道從讀書人從啟蒙開始就學四書五經,中了秀才入官學得也是這個,拔貢入國子監學的也是這個,進士入庶常館學的也是這個。雖還是這幾本書,可教授的難易程度不同。

    若說《論語》其他條目,王守仁目前教導是初級,那《裡仁篇》就已經到了高級。

    王守仁對他的期望毫無掩飾,沈瑞在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未免有些誠惶誠恐。他不願意讓王守仁失望,對待學習的態度更認真。

    王守仁又講起下一則:「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曾子說:「有抱負的人不可以不剛強勇毅,因為責任重大而且道路遙遠。把推行仁愛看做自己的理想,不也是很重大麼、知道死才停止,這不是也很遙遠麼。」

    沈瑞口中跟著王守仁誦著,心中已經無語,這怎麼又跳到《泰伯篇》,這又是講過的呀?難道沒有《論語》在跟前,王守仁的記憶有些混亂?沈瑞又覺得不能,《論語》全篇才一萬餘字,沈瑞只學過一遍,重新撿起來,解說且不說,按照順序背誦完全沒問題。王守仁怎麼會不如沈瑞?

    門外,方才樓下露面那儒生有些猶豫。屋子裡童子的讀書聲朗朗入耳,自己這樣打岔似乎不禮貌。而且自己畢竟是賀家人,誰曉得那沈家小少年會不會摔臉子。

    屋子裡,王守仁已經又教了一則:「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則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是出自《衛靈公篇》,沈瑞已經懶得去想王守仁為何教導的這般混亂,因這個是新篇,初次教授,便仔細聽起王守仁的講解。

    這裡的「恕」,不是寬恕之意,而是指換個立場、將心比心。

    等王守仁講解完畢,不免口乾舌燥,吃了半盞茶,正色道:「學做君子,路遠且阻,不僅要志向堅毅,首要是心正。心正則路通,心正則不惘,且無需學那些老儒謙忍。百忍未必成剛,心性反而憋壞,即便人前為君子,也是偽君子。喜時便喜,怒時便怒,只是喜怒過後棄如敝屣,無需再放在心上。君子憂患,在學問不深,在百姓不富,在國家不強,而不當在其他無所謂之事上。」

    沈瑞素手聽了,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自己只是尋常人,就如同王守仁話中的「偽君子」似的,看似溫吞謙忍,可心中自有計較。王守仁口中喜怒隨心的君子,豈是那麼好做的。自己當堅持做自己,還是該如王守仁教導的,學做君子?

    見他沉默,王守仁皺眉呵斥道:「遇到賀家人,你心亂了?今日學習全不如往日專心。」

    沈瑞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趕緊搖搖頭,直言道:「賀家人與弟子不過是陌路人,弟子沒有心亂,只是不解先生為甚沒有順著昨日的功課講起。」

    同聰明人,還是實話實說的好。

    王守仁神情舒展,道:「原來如此。我本擔心你心裡鬱結,方尋了這幾則出來開解你,看來是畫蛇添足了。」

    沈瑞忙道:「先生關愛弟子,弟子只有感激的,是弟子定力不足分了心。」

    王守仁笑笑道:「我如此行事,並非無緣無故。實是為師少年時,因偶遇挫折,便心存怨憤,行事偏激,走了不少彎路。我不願你重蹈覆轍,才囉嗦這許多。不過看來,你的心性比我要寬和,為師與有榮焉。」

    沈瑞被讚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做靦腆狀。兩人又如何能比,兩人雖都是少年喪母,又在喪母后經歷磋磨,可王守仁是彼時是真正少年,在喪母后遭繼母打罵,又被繼母離間父子之情,才會怨憤異常;沈瑞殼子裡已經是成年人,除了初來乍到時凍餓了幾日,並沒吃其他苦頭,也不會去指望與沈舉人講父子之情,自是心靜如水。

    門外儒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幾乎想要轉身回去。不過想到老娘的吩咐,他長吁了口氣,抬手叩了叩門。

    「吱呀」一聲屋門開了,開門的正是沈瑞。

    「這位先生?」沈瑞有些疑惑,洪善禪師不是在隔壁,這小子走錯屋子了?

    那儒生道:「請問可是沈小哥?在下賀北盛,奉家母之命,請小哥去大師屋裡說話。」

    請自己過去?沈瑞不由皺眉,難道這賀家人又跟賀南盛似的,想著對不起自己,想要彌補一二,這馬後炮實在沒意思。

    沈瑞回頭望向王守仁,本想要央王守仁替自己婉拒,不過想到方學過那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便又閉上嘴。自己因與洪善禪師同行的緣故,不好直接回絕這些人,何況王守仁,便道:「先生,既是禪師俗家親眷在隔壁,弟子便跟賀先生過去看看。」

    王守仁起身,走到沈瑞身後,看了門外的賀北盛好幾眼。

    賀北盛被看的不自在,拱手作揖道:「在下賀北盛,見過王先生,久仰大名,不勝榮幸。」

    王守仁眼睛瞇了瞇,亦作揖回禮,直言道:「賀先生客氣。據在下所知,令堂與我這弟子並非親族,不知相召稚子,所謂何故?」

    賀北盛強笑道:「家母與沈小哥親長有舊,聽聞沈小哥在此,就想要見見瑞小哥。」

    王守仁又看了賀北盛兩眼,見他笑容雖有些僵硬,可眼神清澈坦蕩,便摸了摸沈瑞的頭,道:「既是陸太淑人相召,瑞哥就過去吧。」

    等隨著賀北盛到了隔壁,沈瑞就見有個五旬開外的老婦人坐在洪善禪師下首,旁邊侍立著一個豆蔻年華的小丫頭,沈瑞不好多看,便低下頭,只心中想著五宣怎麼不在,怪不得去隔壁叫人是賀中盛。

    「見過大師。」沈瑞先見過洪善禪師,隨即方對著那老婦人道:「小子沈瑞,見過陸太淑人。」

    老婦人身上並沒有穿著誥命服侍,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褙子,帶了抹額,看著眉眼之間略顯嚴肅,可並惹人生厭。聽到沈瑞稱她為「太淑人」,她神情微怔,隨即道:「你我兩家論起來,亦是姻親,只是饒了有些遠了,不論也罷。不過你娘在世時,稱老身嬸子,哥兒叫我賀家叔婆就是。」

    這是沈南盛之母?看著倒沒有沈南盛身上隱現的盛氣凌人。

    在松江地界,各家各戶本就聯絡有親,一個稱呼實算不得什麼,沈瑞便老實改口道:「見過賀家叔婆。」

    見他如此安靜乖巧,老婦人眼中多了憐惜,指著旁邊的賀北盛,道:「這是老身幼子,你賀五叔。」

    「賀五叔。」沈瑞見禮。

    老婦人又拉過身邊侍立的小姑娘,道:「這是你去了的三叔、三叔母留下的獨生女兒雲姐兒,比小哥大兩歲。」說罷,又推那小姑娘:「還不快見過你瑞弟弟。」

    小姑娘已是少女裝扮,身材高挑,比沈瑞高了足有半頭,穿著天青色衣裙,打扮得素雅,不過裙擺上帶了繡花,不是孝中裝扮。往前推去,父母孝是不能重疊守的,加起來就是六年,這小姑娘喪母喪父時,當比現在的沈瑞還小的多。

    「見過賀家姐姐。」沈瑞躬身,深覺怪異。這賀老太太到底作甚?難道真的面皮這麼厚,當兩家的齷蹉不存在?這又是介紹兒子,又是介紹孫女的,完全是通家之好的做派。

    賀雲姐垂著眼睛,對沈瑞作揖:「見過瑞弟弟。」

    聲音輕柔,跟小羽毛似在沈瑞的心上掃了一下,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看了賀雲姐一眼。除了沈家丫鬟,沈瑞還是第一次見到年紀相仿的大明少女。因她低著頭,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出是小小的瓜子臉,膚白如玉,瓊鼻玉口,如同古畫中走出來的小仕女。雖是父母雙亡,可面色並不見愁苦,只有少女的嬌羞。

    沈瑞忙移開眼,就聽老婦人對洪善禪師道:「叔父,侄女想要借叔父的屋子,同瑞小哥說幾句私房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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