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0變與未變 文 / 兜兜麼
回溯十七年短暫人生,找不出任何一次如今日狼狽,心力交瘁。她曾在秦子山一事上全身心信賴他,某一刻甚至將他當做救世的主,從天而降的英雄,無奈是舊時代編劇與新晉導演碰撞出的荒誕劇本,之前八十九分鐘多少感人肺腑羅曼史,都被最後一分鐘揭開瘡疤式的惡意嘲弄全然湮滅,如同一支快要燒到盡頭的香煙,無預兆地被摁滅在牆角,無聲無息,淡淡餘溫已足夠嘲諷全場觀眾。
走不出圍城,亦逃不開迷局,畫地為牢,她就要被困死在如泡沫虛浮的幻象中。
「溫小姐…………溫小姐…………」或許關師爺還有一絲一毫的不忍心,敲擊桌面,呼喚她回神,「請你考慮清楚,6生為人溫小姐應當比我清楚,觸怒他並不明智。」這一位大狀著實稱職,不但要同警方交涉,還要管老闆家務事,從沒見過哪一位「知名人士」如此這般談戀愛,拿一宗殺人命案當求婚禮物,或許該稱他「知名人渣」更恰當。
溫玉撫額,精疲力竭,「事實上我僅僅刺他兩刀…………」接下來她要說些什麼不言自明,關師爺當即為她解惑,「當時有另一位與溫小姐身形相似女士完成後續。」
她徹徹底底失去掙扎鬥志,頹然間發覺,這是再滑稽不過一件事,她何德何能,敢勞動6顯如此處心積慮大費周章。
「我好奇,你們最終給了秦子山多少刀?」
「據鑒定報告顯示,一共是十七刀,刀刀斃命。」
很好,以此展示行兇者欲置人於死地之故意,她有一百張嘴,上千人律師團,依然百口莫辯。
「秦子山屍體呢?」
「抱歉,溫小姐,這一點無可奉告。」
最悲哀是什麼,連恨都無力。他教會她人生哲學,在絕對權力面前,所有的小花招都是自作聰明、愚蠢無知,與秦子山搏鬥時,躲藏在床底時,他是如何看待她?笑她低能還是得意自己高招?
她只想喝完手中半冷的拿鐵,可是咖啡廳門口已有非正常工作人員駐守,一百八十公分彪形大漢,似兩扇門,橫在她的渺小希望之前。
關師爺拿出時新移動電話,嗯嗯嗯,是是是,恭恭敬敬語氣,不難猜出對方志在必得姿態,指指點點,虛偽得令人作嘔。
關師爺提醒,「溫小姐,司機已在t3航站樓,不如盡早回去,6生在等你。」
溫玉嗤笑,譏誚掛嘴角,「假設我不肯配合,關先生是否選擇非常手段?不怕我報警求助?」
關師爺十分平靜,長者姿態勸阻她的固執與倔強,「逃得過一時逃不過一世,無謂掙扎何必浪費時間。我相信溫小姐是聰明人,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
「講真的,我現在寧願去蹲班房也不要看見他人模人樣婚禮致辭,講他與戚美珍一路風雨真愛難得。我怕我再持刀殺第二個,這次一定做足十七刀,再不勞煩你們事後補足。」
她朝關師爺笑一笑,眼角彎彎藏一輪小月亮,一不小心就要被她騙過,以為一眨眼她已完成自我修復,當沒事發生。
不但同他笑,也贈給對桌剛下飛機喝一杯咖啡提神的商務男士花樣笑容,小小梨渦似一顆南非鑽,閃花眼,公事包被拿走要等過一段廣告時間才發現,起身去追已經走到門口的小賊溫玉。
做賊卻無羞恥心,溫玉揚眉撇嘴,氣焰囂張,完完全全暴發戶作態,令周邊人惋惜,白白浪費一張動人面龐。
關師爺怎樣周旋也無用,事主氣得腦充血,通知阿sir將眼前沒家教竊賊抓進警局重新教育。
為她做筆錄的警察先生剛入職,穿軍綠色獵騎裝,胸前對講機忘了關,嗶嗶嗶響個不停,最後長官聽不下去,跑來按掉開關,責怪他,「你煩不煩,又不是外巡,開什麼對講機。」
小警員唯唯諾諾,連忙說是是是,怎麼就忘記了呢?
多半是驚詫於造物主之神奇,對面乖乖學生妹,居然大言不慚,「我就是要偷,喜歡偷,你想怎樣?」真可怕,不知長大要成什麼樣,估計是殺人放火都做盡再被監*禁終生的女變態。
另一桌,關師爺同事主道歉,與督查交涉,力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無奈溫小姐不配合,一定要進一回拘留室,「我不認識他,我也沒家長,不知自己姓什麼,住哪裡,哪一所學校讀書,幾年幾月出生。阿sir有空就慢慢查,我無所謂,等得起。」
關師爺滿頭汗,眼睜睜看她自暴自棄,破罐破摔,只差拿刀橫在胸前,要死要活。
長官的好脾氣終於耗光,腳踩椅上拍桌瞪眼,「妹妹仔你不要太囂張,不講實話不配合我們,警方有權拘留你四十八小時。」
溫玉攤手,懶懶說:「要我說什麼?頂你個肺咯,阿sir。」
由此阿sir決定,至少要留案底,關她四十八小時。
關師爺急著打電話上報,盡早摘清自己,再求大營救路線,但老闆正辦婚禮,敬酒笑鬧敲鑼打鼓吵得頭疼腦熱,一個字也聽不清,只知道他說:「隨她鬧——」
而溫玉已被帶到拘留所。是否做賊也分淡季旺季,剛過九月,竊賊結伴去秋遊,沒時間犯案,拘留所十幾間班房無人佔領,說句話空蕩蕩有回聲,最適合拍驚悚片,不知何時身後就冒出一隻冤鬼,一邊爬一邊說:「我好冤,我好冤哪…………」
走廊閃爍的頂燈掐滅她的無邊無際幻想。
身邊照舊是做筆錄的小阿sir送她進班房,聽她突然間發聲,「勞煩,我要求見o記鄧明憲。」
太突兀,他的靈敏度不夠用,「誰…………誰?」
「我說我要見o記總督察鄧sir鄧明憲,他要辦案,恰好我有重要線索,你問他想不想要。」
警察先生不信,「有沒有搞錯,你以為警察局是你家開,想見誰就見誰。」
溫玉倒也不急,慢悠悠邊走邊說:「你跟他說,suzi餐廳就別未見,我請他來拘留所喝茶。他不來,我就將他安插在龍興的臥底翻出來,到時鄧sir找人負責,你記得躲遠點,他一貫脾氣壞,發起火來好可怕。」
「你你你——你神經病啊你…………」
二十分鐘之後,鄧明憲穿白襯衫卡其褲,兩肩武裝帶繃得緊緊,腰間別一隻奧地利格洛克17型自動手槍,徹夜加班躁鬱上火,沒耐心同小朋友玩遊戲,等溫玉靠著牆同他打招呼,「晚上好,chiefinspector——」
鄧明憲為節省時間,開門見山,「你究竟知道多少?」
溫玉捏著發尾,笑笑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臥底的事情是我隨口亂說,難道真的命中?鄧sir,你們警方十幾年不換招,臥底臥底還是臥底,一招鮮,吃到底,真是沒新意。」
鄧明憲雙手撐後背,連續工作七十二小時,腰都快折斷,難道還要來陪小太妹玩遊戲?
粗聲粗氣警告,「有話快說,我耐心有限。」
「鄧sir,你的臥底幾時放餌幾時收線,要熬多少年才拿得到值錢消息,不如我做你下屬,無需政府經費,無需全隊人配合做戲,我自發盡好市民義務,分不收,幫你拿下6顯。」
「人小,口氣不小。我倒沒看出來你能有多大功效。」
「不試試怎麼知道,難道鄧sir一路升到總督察位置,都照警員手冊做事?這單生意,橫看豎看你都不吃虧,鄧sir怕報告不好寫,還是男人一過四十便畏首畏尾沒衝勁,只想熬到六十歲拿退休金回鄉養老?」
激將法,依然老招數,但屢戰屢勝,鄧明憲轉眼已變臉,皺著眉,連同眼尾嘴角皺紋一起收緊,整張臉交通擁堵,硬朗的五官一時失真,猙獰可怖。
他的利弊權衡十五秒完成,面對個未成年小女孩,他佔絕對優勢,「你捨得出賣他?」
「鄧sir想知道內情可以自己查,相信內容一定不會讓你失望。」她站起身,百褶裙滑過冰冷的椅,最終落在小腿肚上,輕輕,無風也擺盪。琥珀色雙瞳似琉璃澄淨,藏著透亮光澤,根本與她年齡不符,究竟超出多少,他也講不清楚,「不過要勞煩鄧sir幫我找個人。」
「誰?」
「秦子山。」
鄧明憲疑惑,「他失蹤,下落不明。」
溫玉道:「屍首在6顯手裡,找到他,我要為他沉冤昭雪。」她眼圈微紅,後牙咬緊,似乎真有千萬恨,不共戴天之仇,情真意切足夠以假亂真。
鄧明憲生性多疑,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擺在眼前,他也有諸多考慮,審慎之後再審慎,並未留下確切答覆。
城市另一端,喧鬧嘈雜的婚宴終於散場,6顯疲累之極橫躺在休息室沙發上閉著眼養心神,而戚美珍的新娘妝未來得及卸,鮮紅口唇,白熾燈下張狂著專屬於她的明艷耀眼,無論前人後人多少少女少婦飛蛾撲火前赴後繼,她終將立於不敗之地,因今夜,她已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妻,任他有過多少女人,兜兜轉轉,娶進門的只有她戚美珍一個。
真是天大的榮幸,女人的大腦構造太奇妙,要在悲慘同類中凸顯自己的不悲慘,似乎就是無上光榮。
端一杯熱茶遞到他身邊,朱紅色指甲襯著銀色暗紋襯衫,對比醒目。她解開三粒扣,溫溫柔柔呼喚,「阿顯,阿顯,起來喝杯茶,衝過涼再睡。」
他睜開眼,漆黑一片,找不出半分睡意,近距離審視,森冷目光,不由的讓人心生懼意。
戚美珍端杯的手抖一抖,茶水便晃出半分,落在黑色西裝上,隱隱一片深色。
6顯說:「我的煙呢?」
戚美珍便遞上香煙打火機。
貼著正紅雙喜的休息室裡,只剩他與戚美珍兩個人,喜糖堆滿了麻將桌,瓜子與花生殼落滿地,電視機也關掉,冷冷清清與先前的熱鬧簇擁天差地別。
他只顧望著金色的卡爾威登打火機發愣,忽而電話鈴似午夜凶鈴,突兀響起,戚美珍抱怨,「現在幾點?打電話都不會看時間。」接起電話,往來一兩句,便摀住聽筒,對6顯說:「找你,不知是誰,居然找到酒店來。」
6顯接起電話,並沒有要和另一端對話的意思,畫面停滯,他直直看著她。
戚美珍疑惑,「我還需要迴避?」
他不語,請她出去的意思昭然若揭。
「大d哥做上話事人,行事舉止都大變樣。好,我懂,我走就是。」她自嘲地笑一笑,端著那杯他不願意接的茶,帶上門離開。
那邊人等久,卻沒脾氣,依舊笑嘻嘻,「恭喜恭喜,大佬新婚,今晚預備大戰三百回合,要不要先來一罐偉哥撐場面?」
6顯心煩,「有話直說。」
「ok,ok,我不吵你。不過你的小心肝小寶貝今日勇闖警局,還邀鄧sir共度良宵,好犀利,你要當心喔,大d哥。」
「談了什麼?」
「談什麼我不清楚,但鄧回來之後面色凝重,等幾天就會有下一步動作。」
「你盯緊。」
「d哥,你到底搞不搞得定?不要為個妹妹仔,賠掉自己,我是走偏路,沒得爭了,但想要你那個位的人不少,你自己考慮清楚,免得玩出火,因小失大。」
「我的事情輪不到你來管,自己小心,有事再聯繫。」
6顯變與未變,只有他自己明白。
而溫玉孤身一人坐在偌大拘留室裡,三面冷牆與鐵柵欄圍住她的小小天地,每一聲腳步都如同踏在心裡,沉甸甸壓迫,越來越近。
泛藍的畫面,只差羅蘭姐(注)穿民國裝繡花鞋,就可演一出午夜驚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