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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溫家 文 / 兜兜麼

    九點放課,司機開一輛黑色沃爾沃轎車準時在宏鑫大廈門口等。

    溫玉笑呵呵與同學道別,拎著書包上了車。

    「七小姐,週末溫書累不累?」

    溫玉靠著窗,舒展身體,懶懶癱在車座上,總算放鬆一刻,「還好,吳叔阿弟今天乖不乖?」其實在問,阿弟一下午見不到她,是不是又開始鬧騰,掀桌扔椅,哭哭鬧鬧,惹大媽發火。

    吳叔說:「家裡只聽得到麻將聲。」

    「那就好,只是因我加班,吳叔辛苦。」

    「哪裡哪裡,七小姐讀書是大事。二太要出門打牌也只能自己叫車。」

    溫玉苦笑,這哪裡是因為看中她。根本是大媽藉機故意刁難二太,要她掛一身鑽石珠寶招搖過街,明晃晃等人搶。

    等二太打完牌回家,又有一籮筐冷嘲熱諷等她。

    處處事事都叫人頭痛。

    忠烈祠到這個年代已不單是一座祠,也變作老學究無事懷古的好去處,一層層圍牆修起來,忠烈祠已成地名,小村莊一般大小,民國時期建築修了又修,一說推倒重建就有大批化青年舉牌遊行,高唱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千年古祠化瑰寶也敢推倒。

    溫家敗落之後便搬進忠烈祠三元街祖宅,一家子二三十人擠一座小樓,每人分得空間有限,連市區三十平一間公寓都不如。

    車駛過忠烈祠入口,一座砂岩鑿出來的貞節牌坊,鐫刻著一千年血淚巍峨聳立,門楣上刻「冰清、玉潔」,「竹香、蘭馨」,又有吳梅氏、葉江氏、溫錢氏、溫閔氏、溫田氏,一列列下來,溫家不知出過多少貞烈女子,血淋淋的創口彰顯在牌坊上,卻等世人褒獎,美譽天下。

    一陣陣冷森森的風吹過,風中多少撕心裂肺悲泣,村民指指點點說牌坊下鬧鬼,夜夜長哭,誰知道這座貞潔坊,吊死過多少人。

    阿珊在門口接人,取過她手中重物。憨憨地笑,「七小姐回來啦!」家中老僕錢姑回家養老,就由她表侄女阿珊接過重任,只是阿珊才來,不會講本地化,厚重的鄉音時時刻刻提點著大媽溫家敗落的現實,人又傻,大媽手氣不順最愛拿她出氣。

    今晚大太做東,邀了三五好友來家中打牌,只是牌友水準下滑,要麼是暴發戶的太太,要麼是誰家養的不入流的二奶,她雖然贏錢,卻還在眼皮上翻左挑右撿,贏這些人的錢,她倒還看不上,但要出去打?神經病,她歐玉芬堂堂船王太太,哪有出去陪人打牌的道理。

    溫玉經過客廳,甜甜叫一聲:「大媽。」

    歐玉芬鼻子裡哼哼,算是應一句。她對桌一位太太說:「還是溫太太有福氣,家裡的小姐們一個個靚過電影明星,擺在家裡看都看不夠,哪裡像我家,幾個討債鬼,一個月也回不了幾趟家。」

    歐玉芬聽得心中一刺,少不得拿眼睛去剜對面圓潤富態的周太太,「周太太都說是討債鬼了,生多了,怕養不起。」

    溫家這一代不知撞了哪門子邪,溫廣海裡裡外外女人不斷,但能生的不多,家中三位太太卯足勁一連生七個女兒,都說溫家七朵金花,笑的人茶杯都端不穩,街頭巷尾茶餘飯後,長舌老婦說溫家做多虧心事,三百年不曉得逼死多少女人,如今得了報應,生不出兒子要斷後,好不容易得一胎龍鳳呈祥,祥的還是女兒,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兒子是生來衰運,不懂不問不聽的傻子一個,每日只知道玩玩具,生起氣來還會打人,體重一百八十磅,又肥又短,發瘋不認人,連親爹都打。

    三太尤美賢因此時常指著溫玉的鼻子罵,罵她是厲鬼轉世,煞星投胎,處心積慮鑽進她肚子裡討債,吸乾了她的精血,吸盡了福仔的魂魄,要不是溫玉,她早幾年便能進溫家門,不必困守西江,在鄉下地方被人指指點點背後議論。

    說到底,如果不是溫廣海年過六十,再沒有生兒子的希望,也不會拉下臉來去西江接回尤美賢母子。一個白癡兒子,總比就此斷後好,總不至於連白癡都遺傳。

    二樓小客廳,尤美賢正與六姐溫妍看肥皂劇,尤美賢生溫妍,溫玉與溫振邦三姐弟,溫妍是大女,倒地感情不一般。見溫玉回來,尤美賢眼皮也不抬一下,完完全全同大太歐玉芬一個態度,冷冷淡淡哼一聲:「回來了。」就不再管她,似乎就此能夠討好歐玉芬,讓自己多過幾天舒心日子。

    只溫妍迎上來說:「阿玉餓了吧,我叫廚房給你留了甜湯,吃一碗補一補再睡。」

    溫玉笑得可人,「還是阿姊疼我。」

    尤美賢坐在小沙發裡冷哼:「回來也不曉得去看看福仔,他一小時要問三遍阿姊去了哪裡。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問都不問一句。」

    「媽——」溫妍回頭,遞給尤美賢一個不贊同眼神。

    而溫玉臉上的笑容始終未變,是早已習慣,或是毫不在乎,她有非凡演技,面對尤美賢那張寫滿厭惡臉孔,還能夠笑盈盈開口:「我才要叫阿弟一起去喝甜湯。」

    「喝什麼喝,大晚上不嫌膩,又要害他多長几斤肉?」

    總之不對,她不喜歡這個天生帶煞的女,多說少說都是錯。

    溫玉去隔壁叫福仔,福仔大名溫振邦,福仔福仔地叫到十二歲,溫廣海才給起了這麼個名字,振邦振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在他身上寄托多少希望,不是興家不是富源,是振邦呀,多大的宏圖抱負。

    福仔原本聚精會神玩他的小火車,見到溫玉進來,稍稍歪斜的五官瞬時笑得皺成了一團,興奮地拿著小火車砸向桌面,「姐——姐——姐——阿——」咿咿呀呀,十六歲仍說不出完整句子。

    溫玉上前摸摸他的頭,笑著說:「福仔今天乖不乖?有沒有好好吃飯?」

    「乖——我乖——」

    福仔的陪護安娜,二十五歲滿臉雀斑,見她來,也喊:「七小姐好。」

    溫玉道:「今天辛苦了。」

    安娜說:「哪裡,做我應做的事情罷了,只是七小姐…………」她欲言又止,等一等才開口道,「後天我大哥辦婚禮,可不可以請一天假。」

    「這個我說了不算,你應當去和三太說。」

    安娜怕極了三太尤美賢,講話毒辣刁鑽,最愛無理取鬧,比大太更難伺候。

    福仔見溫玉只顧跟安娜講話,自己受了冷落,拿起鐵皮小火車就往溫玉頭上砸,他只有四歲孩童智商,自然不會控制力道,溫玉遭突然襲擊,只來得及偏過頭,那小火車就砸在她肩頸處,撕拉一道細長傷口。

    溫玉疼得皺眉,福仔還是笑,笑呵呵喊她,「姐——姐姐……福……福仔……」

    安娜驚恐,找紙巾替她摀住傷口,溫玉擺擺手說:「沒事,你陪著福仔,休假的事情我替你同三太說。」

    溫玉從福仔房間出來時,尤美賢盤腿坐在沙發上嗑瓜子,瞥見她鎖骨上一道傷,不鹹不淡地說:「活該,你就是欠他的。」

    溫玉不置可否

    電視裡播整點新聞,今日下午五點,立信銀行風華路分行被劫,匪徒一行四人,黑布蒙面,持衝鋒鎗三支,手槍六支,火力兇猛,當場劫走七百萬現金,造成一人重傷,三人輕傷。搶劫時間不超過十五分鐘,手法老練,計劃周全。據當事人口供,匪徒說話帶東北口音,身高均在一百七十至一百八十公分之間,推斷為初到紅港,凶悍異常,請各位市民積極向警方提供線索。

    尤美賢說:「跟警察搏一次命才搶七百萬,四個人夠不夠分?兩三天就花完。去風華街要搶也搶伯利茲珠寶行啦,一顆鑽就值三百萬,轉手賣給我也不錯。」

    還當自己是船王太太,有花不完金山銀山,總恨自己未早生幾年,趕上溫家最風光年月。只是現在,三萬塊都拿不出來,更何況三百萬,拿三十塊去街邊買只玻璃鑽還差不多。

    溫玉與溫妍住一間屋,老式檯燈燈光昏暗,這間房窗戶朝東,她能從窗戶裡望見那座冷冰冰樹在街口的貞節牌坊,夜幕下鬼氣森森。

    溫妍今年方過二十,念英國學,偶爾會給溫玉補一補英,在夜間溫書,並不敢高聲說話,怕大太二太聽見,又要叫站在樓梯間陰陽怪氣指桑罵槐。

    關了燈,溫妍躺在床上,壓低了聲音問:「最近…………交了男朋友沒有?」

    溫玉說:「我才多大…………」

    溫妍說:「媽在你這個年紀已經跟了爹地。」

    窗外突然一聲鳥叫,似烏鴉夜啼,嚇得溫玉直往被子裡鑽,她最怕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阿姊你這麼問,是不是自己交了男朋友?」

    「……」

    好半天都沒等到溫妍回話,溫玉幾乎快睡著,迷迷糊糊聽見溫妍說:「嗯,我是有喜歡的人了。」

    這對溫妍來說,卻不是好事。

    家道中落,待嫁女就是待價而沽的貨品,沒有自主權利。

    牌坊外,二十世紀將要過去,忠烈祠裡,卻依舊停留在古老而僵死的時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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