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廿二章 庵中數日(1) 文 / 清若七
她在有些幽暗的室內靜坐著。又輕輕歎了一口氣。「將燈燭點亮罷。或許能照得你更通透些。」
我抿嘴起身。她指了一處道。「不如將窗子開了。燈燭的光。總比不得上天賜予你的。一個是人為。一個。又是另一番心境。」
我心中一動。依言去開了窗子。復又返回她面前。她道。「與貧尼平視而坐。貧尼且觀一觀。試你有沒有佛緣。」
她在我坐好後。與我端詳了許久。將手中的佛珠一圈圈轉著。良久開口道。「施主額心一點。似硃砂。似舊傷。塵緣未了。凡心未泯。俗世難忘。還何必來貧尼這庵中修行。」
我輕輕舉起右手。伸出指尖朝我額心撫去。她笑了道。「你心念不夠堅定。還是趁早離開這處才好。」
「信女不懂師太之言。可否明示。」
「你只是一味地聽從貧尼之語。方才貧尼不過寥寥數語。便將你心性動搖。伸手去撫那紅痕。」她搖頭一笑。「其實不過是皮相一道痕跡而已。與塵緣、與凡心、與俗世。都是無關。修行且在自己心中。你信佛。便是不來這庵裡。也處處有佛緣。若你聽了旁人一兩句話。便心生懷疑。那便是你日日身處與這庵裡。也沾不到半絲佛光。」
我朝她匍匐一拜。「信女明白了。師太一語驚醒我這癡夢中人。只是容信女再道一句。師太再作決斷罷。」
她眉眼含笑。示意我再說。我覺得她面容像極了觀世音大士。心中有如拂過仙風玉露一般。靈台生光道。「師太。信女此次前來。正是要洗去滿身塵緣。佛門都道造化眾生。師太也需提點信女一二。收留信女在此修行。」
室內靜靜地熏著香。她沉思了不知多久。終是微微頷首道。「也好。只是你不能全身入佛門。落發之事。先不必與你行。」
我心中舒出一口氣。朝她拜了一拜。「請師父賜名。」
「你身帶塵緣。往後。」她歎了歎。「便喚你見緣罷。」
她將佛珠收於袖間。從蒲團之上輕盈起身。身段如風輕鬆。飄飄忽忽行至了門簾之前。手將掀未掀之時。又回眸喚了我道。「隨為師身後。帶你去見修行的師姐們。」
我忙應下。斂袖跟於她身後而去。
佛堂之中有不少人斂目打坐。怪道之前進來時外院沒有什麼人。待師父走進去。往座位上拂袖坐了。拿起最大的木魚緩緩一敲。悠悠鳴聲傳來。都是睜開眼。面露善意朝我看來。
我一時有些心慌。往師父身後又站了一些。師父聲音沉穩。朝堂內徐徐掃視了一遍。開口道。「今日有信女拜於為師座下。卻不是與你們一樣落發修行。只是俗家弟子。」
話音落地後。並無切切私語之聲。師父音含笑意。站起身來與我一一介紹了。回身又朝我道。「你往後。不必與她們來往過密。」她轉身喚了一人。正是方纔的見心。「將見緣帶到臨近後山的小院裡。那裡清幽。也有些經書。是個好去處。」
我合十謝過。將身上所有的銀錢都放於了佛堂之內的貢盤上。回身朝師父斂目道。「這些俗物。且當作香油錢。平日的吃穿用度。身在凡世。也少不得要花費的。」
她並無推辭。反而是不在乎之後便覺得萬事都一樣。又與我交待道。「除了平日的用餐掃灑。你便待在那院中。不必出來。」
我應了聲是。隨著見心往後山處走去。
見心一路寡言。卻是面上含笑。我不知說些什麼話才好。想了想。低低出聲道。「見心師姐。那院中可是只有我一人住。」
她點點頭。輕笑了問我。「可是害怕一人寂寞。」
我連連搖頭。「並不是。只是覺得我初次住下……便要花費一間獨院……」
「師妹不必擔心。這間獨院向來是讓新入庵的小尼來住的。因著獨居能更入禪。故而在師父那處已經是形成了規矩。」
我心內稍稍安定。咬牙半晌。又與她道。「不知將來變數如何。若是有人來找一名失蹤的女子。求師姐與師父千萬莫要說出我來。」
她眉頭不過是微微一動。又立時面色自若道。「師妹安心修行。一入深林。想找人也沒那麼容易。」
也是……
全天下那樣大。就算那人要找起來。也不會想到這玉斜山上的尼姑庵。
我定了定神。向見心道了謝。見心微微一點頭。轉身便走了。
我看了面前的院子。倒也不大。遍植花木。更顯清幽。
不知師父所說的經書。是在何處。我自顧自走了進去。果真發現有一間屋子滿滿的都是藏書架。裡面俱是佛經典著。我心中大喜。隨手揀了一本書出去到院子裡坐下看了。
這樣連續三四日。我除了晨起掃灑。出院吃飯。其餘時間都是在品讀這些經書。
初時讀來只覺生澀難懂。有些字的意義都不能正確認出。卻是隨著性子讀下來。卻是越來越順口。大有醍醐灌頂之意。
到了有一日。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院內看經書。見心悄悄走進來。站在離我十步遠處喚了我道。「見緣。師父要我待你去她禪房。要考你功課。」
我心中一動。將經書往桌上放了。站起身來撣了撣袖子。又低頭檢視了自己一番。未覺出不妥。方才抬步離開。
見心在路上問我這幾日的心情。我隨口答了。她笑著道。「師妹年紀如此輕。倒還能靜下心來沉住性子。委實難得。若是能持之以久。假以時日。必有造化。屆時師父心中。也能稍有寬慰。」
我笑著應下。「造化都是天緣。不敢強求。」
她看我的眼神愈發讚賞。「好。不貪功名。不貪物慾。果真是個好人。」
我垂眸覺得有些羞赧。再不出聲。只是一臉笑意地跟著她往前行著。她將我帶到前些日子來過的禪房。將我往裡一讓。輕聲道。「師父在裡邊。你小心些進去。」
我點點頭。掀簾低身往裡邁了一步。喚道。「師父。見緣來了。」
她隱在暗處。敲著木魚低頌著佛經。輕輕應了一聲。「進來罷。」
我依言進去。仔細地看清腳下的路。緩緩走到她身前坐下。
「這些日子。可有悟出什麼。」
我默了默。「倒沒有悟出什麼。並不是因為自己心思不夠通透。只是覺得佛理太深。如一潭幽波。不敢去探。」
她緩緩一笑。睜眼來看我。「既是如此。你且先不要日日待在那院中了。佛經先放在一旁。莫要去讀。」
我瞪大眼。不知師父是何意。她又揚唇道。「既是身在靜處不能有所悟。便著你去佛堂之內與眾師姐撞鐘敲木魚。在這滿室喧鬧之中。換個心情再去領會。若有香客前來進香。也著你去見客。可懂了。」
我垂首應下。又與師父應答了幾句。她道。「你出去。與見心說我的安排。著她帶你去。」
我道了聲是。出門見見心還是袖手站於原地。上前與她說了。她面露微笑。將我又往佛堂那邊帶。我有些好奇。「師姐莫不是也與我一般。是個俗家弟子。」
她眉眼生笑。活像菩薩。「你是如何看出的。」
「我見師姐也不像其他師姐那樣。日日在佛堂裡清修……」我頓了頓。不敢說其實次次見她都會被她的笑勾走魂去。只覺眉目生情。很是養眼。
她輕聲一笑。以袖掩唇朝我看來。我只覺那一眼便如秋波暗送魅意。直教我背上的汗毛都根根豎起來了。我慌忙將臉撇開去。她在那邊輕聲笑作不停。「傻丫頭。還不能猜出我以前是做什麼營生的麼。」
我雙耳微赤。聲如蚊蚋道。「師姐莫要頑笑我了罷……這、這……」
她閉目搖了搖頭。舉步朝前走去。又是與我回眸笑道。「看來啊。師妹你還是六根未淨。我從前便是個青樓女子。可如今想來。倒也不值什麼了。」
我心中暗驚。愈發地不好回話。她輕輕盈盈地一個轉身。帶起一陣風。人影已經從我面前走了。
我哎了一聲。追上前去滿口賠禮道歉道。「師姐莫要怪我。我的確是六根未淨。還總用俗世的想法來看事情。實在是該打……」
「好師妹。這也沒有什麼的。」她貝齒含唇。一顰一笑都是風情。「只是師父雖是願意將我收留於此。卻也看出我心中帶恨。只教我在此做個俗家弟子而已。」
我愣了半晌。也不知她是什麼來由。她卻是與我敞開心扉道。「我從前被丈夫贖出來。卻是被婆婆毒打。一家人裡面。小叔子與妯娌俱是不待見我。後來因為遲遲沒有孩兒。夫君也漸漸開始對我不聞不問。後來。隔壁有個登徒子仗著家裡有些錢財。便要將我搶過去。我心知躲不過。便在當天夜裡偷自逃了出來。」
我聽得唏噓。她卻是笑得粲然。「我恨丈夫無能。恨世事不公。有誰是生來就願意身在青樓逢迎往來的。故而師父見我第一眼。便是不住歎氣。道我心意不乾淨。不會長久。」
她又是一笑。指了前面的佛堂。「我一般不願進去。怕濁了滿堂清靜。影響師姐們修行。你自己去敲鐘便是。不用與她們言語。」
我歎了口氣。「師姐。多謝。」
她搖首輕輕一笑。如一隻蝴蝶。翩翩而去。
我步入這佛堂之中。寶象莊嚴。眾人清靜。竟也心懷畏懼。不敢有多動作。
我四下一看。那鍾正在牆角處靜靜擺著。我走到堂中。坐在桌案之前。閉目回想著這幾日看過的佛經。拿起木魚。緩緩地一聲聲敲起來。
師姐們俱是自己在打坐。我怕驚擾到她們。欲起身去佛像之後。卻是剛將雙眼睜開。正見見心立於殿門之前。踮腳朝我張望了一下。
她見我回望著她。便將手輕輕揚了一揚。我心知她有事找我。起身便往她那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