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章 說書人言(1) 文 / 清若七
她說。我生來。便是為了遇見她的。
那日裡初見。她綰了青絲滿頭。結了精巧的髻鬟。
我於她師父手中奄奄一息地睜眼。正巧見她逶迤眼尾自絕代顏面上生風襲來。撞進了我心裡。撲騰。撲騰。起伏不定。掩藏難尋。
之後熟識起來的歲月年華里。我曾與她這般形容。她只是抬袖掩了小而紅的櫻唇。吃吃地笑。你怎的這樣傻。區區柳樹妖也是有心的麼。
我只是盯著她瞧。並未說話。
她拂袖讓我現了原身。捧在袖中便駕上了雲頭。
那是我與她遇見的第五百個年頭。我守著她。再未對旁不相干的甚麼起過心思。
我本是南海觀世音手中淨瓶裡的一株翠青柳條。
二百八十六年前的那場浩劫因了那石猴歇連不休。西天的眾佛祖羅漢都私底下議論著。東邊天庭裡的玉帝老兒好生無用。連只潑猴兒都降不住。倒還來勞煩如來聖者。
當時觀音大士也去助法。卻在施點淨水時無意中將我失手拋下了凡界。
我深知此下場會遭眾仙友恥笑不已。遂斷了回天界的念頭。正經地於落身之處參透佛法。再行飛昇。
卻未曾料到。本元未與實體同墮凡塵。法力自是一落千丈。就連山中的隨意小妖都能欺凌於我。
南華上仙下界雲遊。無意的眼風一掃。竟是留意到了於眾多虯枝老樹精中精元將盡被搾乾的小小柳妖。
不過是他動了動袖袍的事。我便獲了重生。
她便是南華上仙的小徒。是唯一的女弟子。
自小生得妍美非常的她。面如芙蓉。腮似桃花。雲鬢螓首。蛾眉墨瞳。就連仙界一直挑剔的西王母也是每每讚不絕口。稱其有女媧母神之遺風。甚為絕色。
而我卻私心裡覺得。西王母會這般矜誇。全都是因了洛洛是北海星君膝下最為得寵的小公主之緣故。
北海星君極是嬌慣她。她曾笑言對我。父君總是寵溺地應下任何要求。即便是違了天規。即便是有損清譽。即便是。惹眾仙僚紛紛揚言再不與他往來。
她那時坐於滿壁的凌霄花下。微醺著臉頰。言語中儘是悵惘回憶。
她說。在十歲生辰時見了洛水神女的繡像。稱羨其美貌麗色。便央著父君進言天宮禮官。於仙籍名譜裡改了名字。喚洛洛。
那件事我是知道的。仙籍更改本就不是小事。更何況是身份尊貴的仙族帝姬。天帝怒罵北海星君。揚言要削其仙根貶其仙位。卻硬是被星君一力扛下。
她還道。我是歡喜太子哥哥的。那日裡我特地給父君說了。他便果真去求了帝上。都未等到第二日。直直地在我說這話的晚上。遞了帝上之前御賜的唯一見聖的牌匾。傳得仙界小小仙婢都笑罵我父君是瘋魔了。我也是瘋魔了。
那時過後。她未得到太子的有所表露。反而得了一眾仙侍的暗地嘲諷。
言她雖有絕好的皮相卻是天真得緊。太子天妃之位是要留給東華神女的。怎會被小小公主的一言之求更替。
東華神女是天後母族的長公主。乃遠古鳳凰神的後裔。族中最尊貴的神女必是要成為天帝之妻。掌管天界**。方能讓鳳凰一族的神祇之光揚播天下。
洛洛想要與天界太子結秦晉之好。自是不該想的。
本以為這事就此揭過。卻未曾想。
洛洛在八百年一次的西王母蟠桃會上。竟著了絲錦盛裝。畫了斜長入鬢的黛眉。於眾仙酒酣之際。舞了一曲鳳鳴凰奏。
鳳鳴凰奏是鳳凰族祭祀之時邀本族聖女所舞的曲子。全曲八八六十四舞步。每步均不同。行曳間裙裾生風。姿態魅人。
卻不知她怎生會這舞。於天帝旁安坐的天後拂倒了案前的精緻蟠龍金盃。怒斥北海星君管教的好女兒。竟妄想著惑了鳳凰神族的威名。
洛洛充耳不聞。只是跪請天帝脆生生地笑。請帝上允了我與太子哥哥的婚事。您瞧。鳳凰神族最難做的事便是這鳳鳴凰奏。我如今卻能將之行得半點不差。的確是能配得上天家的。
天帝飲酒不語。天後臉色發白。張口欲罵。
上席的太子卻是下座行至舞地中央。俯身扶起了姿色絕艷的洛洛。溫言笑得似三月新柳爾非常。妹妹莫要胡鬧了。我與東華神女自小傾心彼此。況。也只有她能配得上與我比肩。
得體暖熱的笑裡竟藏了十月霜雪的冰稜。刺得她訥訥慘笑。太子哥哥……你那時。並不是這樣說的……
妹妹莫不是果酒喝多了罷。怎生說起胡話了。他笑得如春風旭日。側首朝向正被勒令俯跪的北海星君。這丫頭原來就是星君家的小公主麼。
她慘慘一笑打斷了星君的欲言又止。我自己做下的醜態不必扯上我父君。太子殿下。你需記得你今日的話。也需記得你那日裡是如何對我許諾過的。你若是不記得。可要讓卑女提點一二。
太子挑眉。正要接過話茬。卻是不遠處一直靜觀的東華神女輕啜了蟠桃新釀的果酒。洛公主是要污蔑我的未來夫君麼。
神**至極地放下如玉柔荑裡端著的酒盞。瞥眼微諷地看過來。若我許了。只怕鳳凰神族也是不許的。
只消一句話。便擊毀了她的所有。
她可以任性得不要自己。可若要搭上父君。若要拿上兩族的交情。她便是挫骨揚灰也賠不起此等罪名。
她臉色灰敗地謝過太子的搭扶。一貫淺笑著的嘴角也再未翹起。未待天帝准允。她卻又回身沖右側的南華上仙直直跪下。請上仙看在這鳳鳴凰奏的情分上。收下小女為徒罷。
南華上仙曾在千年前的祭祀上對舞這曲的聖女一見傾心。是眾仙家秘而不宣的心知肚明之事。
本是佳偶成雙的好事。才情出眾的聖女卻在之後的一場祭祀舞裡錯了半步。術法反噬引得香消玉殞。那時。離他二人的婚事只差三日。一場紅事變百事。南華上仙白了雙鬢。只留風華氣度暗守過往。
他恨透了鳳凰神族。也愛慘了那曲鳳鳴凰奏。
北海星君自是不捨最寵愛的小女兒遠去南華上仙身邊修行。她卻是揚起如三月碧桃花的笑靨。一如以往的撒嬌模樣。父君。我之前都未懂事。如今長大了。也自是不能再胡鬧下去。得慢慢兒地學著本領啦。
如此。她便成了南華上仙座下甚為得寵的小弟子。
一干師兄們整日裡只知圍著她打轉。連術法修習也顧不上。
她卻是沒了以往的嬌態脾氣。再不會耍些公主的架子。一口一個師兄叫得熱血男兒的心都要化在滿滿的甜膩語氣裡。
變了性子後。她也再未回過家。北海星君常放下手邊要事帶著僕從過來央著見上一面。她卻總是呆在後院盯著我的樹身出神。用膚如凝脂的青蔥玉手一遍遍地撫我的枝椏。暗自垂淚卻不願讓旁人見著。
她捧了一掬清水來溉我。你呀。怎生地還長不大。我都已在師父座下修習了上千年。你也是在此處養了快一百年的。雖是能說話。可總是未成人形呢。
她抹了淚。又是往日的輕快笑靨。父君又來看我了。我卻是思來想去。無顏去與他一見。
我識了她這一百個年頭時。她與我絮絮念了從未言過的這些私心話。
她拂袖於我身旁坐下。不去管濕潤的泥土會否髒了她的湖藍絲錦裙裾。她笑得悵惘哀戚。我本以為可在父君膝下多多承歡數年。可未料到那時遇見了他。
從此命盤翻轉。一步錯。步步錯。
她所指之人便是太子。她不語。我也知曉。
那時正是煙霧繚繞的清晨時分。她攜了兩名仙婢欲去崑崙西王母處為父君討些蜜汁蟠桃來釀果酒。恰是嬉鬧笑語傳得開了。有面容清俊的翩翩公子聞音而來。見著人比花俏的女子。遠遠一睹便神思傾許。
他上前斂襟晃折扇。她垂眉羞赧了一張玉顏。
恰如人間的才子佳人的戲裡。皆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皆是不枉風流的少年少女。於朦朧氤氳的朝霞裡睹了天人之姿。自此再難忘卻。
他邀她三日後來棲霞山相會。臨了還不忘殷殷囑咐。若你不來。我便一直等著你。
少女初識情滋味。自是百般應承。
三日後。她果真瞞了父君。將新釀的果酒悉數拿出孝敬他老人家。灌醉得他哼唧胡言。才放心偷溜出府門。
她還在雲頭上望下時。他便負手迎了上來。
手裡依然持著那日初見時的折扇。招搖地晃著。卻不覺討厭。
他歡喜地不得了。眉目俊朗的面上一直溢著暖笑。他自襟袖裡取出一支紫玉簫。甚為討好地湊近道。這是我母神的妝奩聘禮呢。她自小就善音律。這簫是她一直寶貝著緊的。我今日將之偷帶出宮。都是為了你。
她聽了這如蜜裡調油的情話。腦中早已暈乎乎一片。哪管他母神是誰。哪管。這紫玉所製之物。從來都是天家帝室的御品。
他擁她在懷。我為你吹上一曲可好。這棲霞山上最適宜聽這首鳳鳴凰奏了。
她也未推拒。只想著回去為他也學上一曲。下次便讓他歇著。自己來慰勞他。
誰知卻沒了下次。正當他深望進她墨瞳裡又欲奏上一曲時。天際處有麗人翩然而至。娉婷妍美。正是鳳凰族的長公主。東華神女。
遠遠地望見人影將至。他一腔柔意深情終現出百般的驚惶失措。竟比方才迎她更要慇勤地笑意盎然起來。他奏曲時的風度致自那人影出現時俱已消散。在她看來。竟顯出幾分可憐的諂媚意味來。
東華神女落下雲頭。冷冷看向二人。怪道我於天宮中尋你不見。原是於此處私會佳人來了。
她覺得極為難受。連父君也不敢對她這般說話。這陌生女子怎的如此無禮且大膽。正欲脫口反駁一番。那人卻是親暱地上前攬了東華神女的細軟腰肢。於她耳根處狎暱地道。好人兒莫要錯怪於我。是這小丫頭在這山上迷了路。我自回宮路途上碰巧瞅見了。便下來渡她一渡。
東華神女聞言嗤笑。莫要拿這些來誑我。解釋與否我倒是不甚關心。反正到頭來你旁邊上那位子也還是我的。
她又滿是嘲諷地瞥來。這丫頭果真是在這迷了路。我瞧著怎生不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