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往日芙蓉(1) 文 / 清若七
天色大亮之時。果真有一位宮裝女子娉婷而來。
我與陸景候交待。「我躲一躲。你莫要告訴她。」
他忙地點頭應下。起身出去迎她。我默默看著他的背影。突生一股哀涼。
幾時見過他對人如此慇勤。失憶便失憶。怎的老天多作怪。竟將他心性都改得這般柔軟了。
聽著那馨兒極高興地喚了他。「公子。今兒是你最愛的一道菜。」
我覺出似乎他們正要往這屋裡來。慌忙趿了鞋。躲至了床身背後去了。
陸景候也是喜極而笑。「又是八寶鴨麼。」
「是了。公子愛吃這個。馨兒便日日都央著他們來做這道菜哩。」她笑得如銀鈴作響。溫柔道。「公子快坐。眼見著冬天就快要過去了。春日一來。說是公子便可以得陛下賜宅歸家了呢。」
她竟是江南的口音。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又聽得她道。「若是公子往後再不能見我了……會否想念馨兒……」
我將牙齒咬得錚錚作響。只等著陸景候說話。果不其然。陸景候忙笑了一聲。「馨兒。你之前不是說了。會與我一齊走的嗎。」
我胸中鼓脹著。被一口悶氣充斥得疾呼要爆裂開來。那馨兒卻止了笑意。有幾分傷感道。「公子莫要怪馨兒……馨兒有些苦衷……」
「是何苦衷。」陸景候竟是追問道。「你在宮裡總是被欺負。與我一齊出去。不是更好麼。」
「可公子您……」她轉了個身。似乎正好將面對向了我。是以她一番不願讓他聽見的低語。卻全被我聽了。「公子的失憶症總有一日會好。屆時若知曉我並不是那位姑娘。只怕以公子從前的性格。我死一萬次也不足以償了。」
她也是從之前就認識陸景候的。
我聽著她的話。總有些想不明白。陸景候與她用了膳。她站起身要來收拾。陸景候卻開口道。「慢。我特意留的這些飯菜。你就不必又帶走了。」
她疑惑道。「過會我還來的。這些飯菜倒掉了也不打緊。」
「不是。」他頓住。想了片刻。「我今日在院子裡見到一直又瘦又白的小貓。看她著實可憐。過會待你走了。我將飯菜端到院子裡喚她來吃。」
我揚唇欲笑。那馨兒卻道。「是麼。我怎的從未見過還有貓。」
他嗯嗯啊啊幾下。如今倒完全比不得從前那般厲害了。只是說道。「貓兒一向怕生。許是聽見你來的動靜又躲著了。我也是今日才見到。很惹人疼愛的模樣。」
馨兒歎了氣道。「那馨兒先走。公子。晚上再見。」
陸景候連連答應。起身送她出了門外。我聽得動靜全無。打算起身出去。卻是門口又傳來腳步聲。我慌得一下子又蹲下去。忙亂之中撞到身後的牆壁。後腦勺嗡嗡疼得我雙眼冒金星。他的聲音忽而急道。「公子。你怎的了。」
我這才知道只有他一人。淚水漣漣起身道。「無事無事。不小心碰了壁。」
他笑道。「方纔在下的話公子想必都聽見了。情急之下。還望公子莫怪。」
我坐到桌邊衝他粲然一笑。「不怪不怪。你的心意。我都知曉的。」
他騰地沖紅了半張臉。慌忙坐下了道。「快用飯菜。待會要涼了。」
我只道他丟掉自己記憶之後。是連自己愛吃的東西都會忘了的。我夾了一塊八寶鴨。放在鼻尖下一嗅。嘖嘖歎道。「公子會享福。在宮裡還有這等美味。想必我這ど妹馨兒。是很惦記公子的吧。」
「馨兒說她與我是同鄉。」他定定看了我道。「是以。她才對在下多般照拂。想當初我孤零零一個人醒來時。身邊連個端茶送水的人都沒有。實在無趣。」
我垂了眼。方纔還覺得這些都是珍饈佳餚。此刻卻味同嚼蠟。
之後的時間。我與他說些玩笑話。他也樂呵呵地笑著來一齊說。我暗暗咋舌。與他道。「公子可有做過什麼夢。想起過什麼人。又或是……」我看著他的眼睛。循循善誘道。「陡然什麼時候。總覺得是腦子裡立馬浮現出什麼來。又覺得像一陣風。瞬間便沒了。」
他蹙起一雙柳眉。對我很是贊同。連忙拱手問道。「我一想到這些。便會頭疼不已。故而也總是止於半途。聽得公子你這般說。莫不是公子能治好我這病不成。」
我轉了轉眼眸。沉思片刻道。「公子想起這些時。是見了什麼物事了麼。」
他從腰間拿出一塊布包裹著的東西來。我看著這環形狀的一團。眼皮突突直跳。已經知曉這是個何物了。
他將那東西拿在我眼前走了一遭。翻開那布來時。果真。我見到了從前交付給他的那個銀絲釧子。
「這是個女兒家的鐲子。我問過馨兒。並不是她的。況且。我一醒來時。這東西被被我牢牢握在手中不曾離開。」他看了我道。「馨兒是在之後的第二天。才被陛下指來這裡服侍的。且每日都會回去。與我的關係也不是熟稔到可以托付手鐲的地步。」
我順著他的話。也是肅然道。「以在下來看。這應是與公子關係匪淺的姑娘贈與公子的。既然公子見到了此物。便仔細想想。頭疼腦熱不過是一時。能念及從前的心愛之人。那才是福至之事。」
他垂眼看了掌心的釧子。低聲嗯了一聲。「並不是我不敢。也不是我願。只是……」
「只是如何。」
「我如今落到了這般光景。便是記起也是無用。徒增傷感。害人害己。」
我嘴角微微牽動。笑著對他道。「公子怎能這樣想。剛才馨兒也說了。公子不日便可被陛下賜宅出得宮去。到時連心上人的模樣都認不出來。還指望這輩子。有什麼樂趣麼。」
他眉心一動。緩緩閉了眼道。「實不相瞞。這些日子我總在想。她會是什麼樣子。每每我見到馨兒。便總覺得模模糊糊有些她的影子。卻如夢幻一般。總是記不完全。我恨透了自己整日被困在這裡養花弄草。若是我沒有失憶。只怕早就想方設法衝出這宮門去尋她了。」
「公子如此溫爾之人。竟還有如此豪情壯語。」我笑了笑。「不必心急。怕是還未到時候。若真待到公子出宮之日……」
若真到了那時還未記起。我又何去何從。
我苦笑一聲。「公子。我們作個交易。如何。」
「請說。」他以為我遇到了難事。一臉關切地來看我。「我與公子甚是投緣。只要是我力能所及。定會全力相助。不敢推辭。」
我道。「我助你恢復記憶。你將我暗中收留在此處。來了任何人。你都不許供出我。」
「定然。」
「還有一事。」我站起身來。將他袖子拉住。帶他出得門去。「公子從前可會武功。」
「武功。馨兒說過。」他蹙了眉。神情很是震驚道。「我是個讀書人。應是不會武功才對。」
「這屋頂並不高。你提起丹田之氣跳上去試試。」我也並不會武功。只是含糊道。「聽得會武功的人說。丹田是在這裡。」
我深起食指。對著他身上一戳。他飛速地閃了過去。我暗笑道。「公子明明有著習武之人的機敏。倒還來騙我不會武功。」
他抿嘴道。「我這些日子的確從未覺得我還會武功。別急。待我試一試。」
我點頭退開到一旁。目不轉睛盯著他。他起初有些抽搐。我在他身後道。「公子從前定是會武的。若是能找回這些記憶。定能助公子更近意中人的面目一步了。」
話音未落。他人已是穩穩落在對面房頂之上。我驚得連忙扶住牆。還未料到。陸景候的功夫竟是如此深厚。勢如疾風。猶如閃電雷霆。不過是眼前一花。人影便沒有了。
我收了驚異的神色。笑著問他道。「果真厲害。你如何上去的。」
他也是直愣愣地杵在那屋頂上。一副被自己都嚇到的模樣。與我斷斷續續道。「我、我也弗曉得……」
連江南的鄉音都出來了。
我噗哧笑了出來。「你原本就是武功絕頂的人物。現在倒還怕起來了。現在如方纔那般意念集中。如何上去的。再如何下來罷。」
他面色微白。僵著點點頭。待得他又是一陣風般下來站到我身前時。我順好被這風帶起的額發。面帶得色的問他道。「我算是你的再生夫子了。往後。可要好好感謝我。」
他平安落地後。顯然也是十分激動。霍地一把將我抱緊了道。「多謝公子。」
我哎了一聲。身子僵住道。「放開我。」
他怔了怔。依言將我放開了。尷尬笑道。「在下有失分寸。公子莫怪。」
我移開了眼。沒有說話。他急了道。「在下實在是冒昧了些。公子你莫要生氣……」
我驀地轉身面對了他。將他牢牢回抱住了。喃喃輕聲道。「二哥。我裝不下去了。」
從見他的第一面起。我便想這樣地抱緊他。方纔他抱住我的時候。我只是愕然之後。又有一種劫後餘生的狂喜。我恨不得現下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這日日夜夜不斷想著的。便是他面前這個大活人。
我貼著他的胸膛。聞得心跳聲越來越快。隨即緩緩放開了他。狐疑看了他的面色。竟是一片潮紅。
他掩飾地低下臉去。「對、對了。還忘了問公子、嗯……公子貴姓……」
「陸公子。」我笑了一聲。將腰彎向一邊。從底下看上他的眼睛道。「你抬起頭來。我給你變一齣戲法。」
他有些遲疑。卻也還是依言抬起雙眸來。我莞爾道。「你看好了。」
話畢。我將手伸至了頭頂。緩緩取下了束髮的帛帶。廊下有風掠起。糾纏著三千青絲起起伏伏。迷亂了我一雙眼。
他驚著退後了一步。抬起手來指著我。支支吾吾卻說不出話來。我朝他抿嘴一笑。「怪道你會記不起那位意中人。不過是將頭髮披散下來。你又不認識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