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廿二章 憑誰枉憶(1) 文 / 清若七
我一步一步地挨著陸景候的話音挪過去。此時夜深心涼。走到愈來愈接近他的地方。我的腳卻抬不動。整個人都僵在了原處。
我聽見這幽幽夜色裡。陸景候如墜珠玉的嗓音輕聲道。「宮中的人手若佈置好了。直接取那位的性命便是。屆時論功行賞。封你小葛為一品驍騎。」
弒君未遂。是要株連九族的罪。他怎麼敢。
風移影動。似乎有衣袂拂過的聲音。我嚇得慌忙往一叢花木中間蹲下去。有人飛身從躍上簷壁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陸景候長身一轉。負手輕步走了。
我怔怔地呆了一回。想起若陸景候回去未發現我的人定要起疑。連忙站起身來匆匆往回走。
夜色似墨一樣濃。粘稠的鐵青色像一張沾滿骯髒的幕布沉沉地兜頭壓過來。那房門在我面前敞開著。似在迎接我的歸去一般。我咬住牙關。額心還尚自在突突直跳。垂手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卻是不見陸景候來問我。
我壓著一顆東奔西突的心。緩緩跨步進屋。依舊還是不見他。我只覺有些詭異。剛臥到被子裡褪了外袍正待要躺下。門又吱呀一開。是陸景候推門走了進來。
他見我坐著倒也不慌。只是拂了袖輕輕走了進來。反倒是我沉不住氣與他問了道。「都已經是這樣晚的時辰。你去了哪裡。」
他笑了一笑。「想著被困在府裡多日。有些心焦起來。睡不著。索性起身去吹了一會涼風。」
「冬天都到了。吹風也不怕凍著。」我躺下了面朝裡臥著。未閉眼道。「快些歇下罷。過會天都該亮了。」
他嗯了一聲。將門掩上了。外頭漸起的寒風被阻絕在屋外。我的人卻並未被屋內的溫度驟升而回暖。一顆心寒涼到了谷底。
窗戶淅淅瀝瀝漸響個不停。我心中不安得很。又翻了個身朝陸景候看去。他閉上眼的面容靜靜地在黑夜中。我目不轉睛看了一會。他覺察到了。卻是未睜眼。只輕聲道。「下雪了。」
那些雪籽紛紛砸到窗紙上叫囂個不休。我被他驀地出聲嚇得有些不敢喘氣。暗驚了道。「你還未睡熟。」
「你不是也未睡。」他笑了一笑。「你可是在擔心著些什麼。」
「那你可有擔心著什麼。」我換了口氣。勻了半天。才與他不鹹不淡地問道。「外頭的雪。只怕在這裡落地是白的。在那宮裡頭。見血便成了紅的罷。」
他霍地睜了雙眸朝我看來。那眸光如電。眸色似夜。教我微微惻了個寒噤。少頃他又緩了面色。將頭偏了過去。看了眼窗外。「你繼續睡一會。天色像是亮了。我先起去。」
我睜眼看著他利索地披了外袍在身。那袍子暈在一汪淡白的光景裡。竟現出一些明黃色來。我心神凜然。一時有些慌不擇言。脫口與他道。「二哥。」
他雙眉極美地一挑而過。平淡如水的面色起了稍許的波瀾。那雙如墨深得不見底的眸子盯了我來。示意我說話。我腦子裡面亂得很。半晌之後卻稍稍閉了眼。又抿了抿唇。輕聲道。「我不阻你。你小心為上。」
他尖巧的下巴朝下微微一拉。牽出些許的笑意來。眸子彎得一如初見。那雙薄唇吐氣如蘭。音似天籟。「不必憂心。為著你。我也會謹慎行事的。」
他轉了身拉開被寒風吹得直顫的屋門。高高抬起步。直著腰身便跨出了門檻。
我腦中像被狂風呼嘯捲過一般。只是嗡嗡作痛。我默然盯了一會他離開的那扇門。恍惚似乎還能見著他的一襲背影。睜眼又閉。閉眼又睜。人卻還是沒有出現過。
我緩緩歎了一聲氣。人往被子裡縮了縮。似乎他帶著笑意又回來了。我昏沉沉地見他與我側身關了門。頓時一陣如春含夏的暖意襲來。睡意排山倒海一般席捲了全身。我雙目微微一閉。竟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白朮憂心忡忡地坐在我身側。正垂眉看著我。我睜眼之時她卻又斂了神色。隨意地擺出一副再自然不過的神態來與我一笑。道:「正好咱們的早飯熟了。我去給你盛一碗梅花粥來喝。好不好。」
「梅花粥。」話音一出我不禁皺了眉。這樣虛弱的聲音不該是我。「我昨兒夜裡出去時。園子裡的梅花還未開。怎的還有新鮮的梅花煮粥來喝。」
白朮怔了一怔。連忙道。「正是下雪將梅花催引開了。你暫且不忙說話。先吃些粥。」
她說完便要起身。我卻叫住了她。輕聲叫了聲姐姐。她回身過來與我兩兩相對。默然半晌後我張嘴道。「我覺得身子有些不爽利。你老實與我說。我到底睡了多久。」
「不過是一兩個時辰。你問這個做什麼。」她慌張一笑。「阿留一直嚷著肚子餓。我先去瞧瞧翠璃有沒有給他弄些早點吃了。」
「姐姐。」我叫住她。心裡愈來愈平靜。閉了眼歎氣道。「我到底睡了有多久了。他……可是一直未回來。」
她自然知道我問的是誰。我眼簾前一片模模糊糊。也看不清她遠在門邊的神色。只是聽得她的呼吸聲越來越微不可聞。到了最後。竟是半分聲息都沒有了。
屋子裡現在並未開窗。滿室安息香的氣味充斥著我的肺腑。教我的心性急不起來。我知道那是陸景候走時。順手與我燃的一柱。那一柱便可讓人三日靜息凝神。外加昏沉嗜睡。既不思急躁也不會心生煩悶。我若是只睡了個把時辰。那香絕對是還未燃盡。
可我眼神環顧了屋內四周。密匝匝地圍了一圈連牆角都未放過。那炷香必是早已燃成了灰燼。也便是說。我足足睡了三日。
或是。比三日更多。
我心有些惴惴。並不是為了我的身體。卻是為了陸景候。他那日天**曉便出了門去。怎的還沒有回來。
若是在府門口與夏力的官兵起了衝突。那也還好。必定可以被平安遣返回來。
可我擔心便在。他若使了手段瞞著官兵出府。再去到了宮裡要行事。到現下算上。足足是過了三日還未回。那便不妙了。
我驀地坐起身來。一把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頭還是昏沉沉得很。雙腿卻已是不由自主。拔起便要往外面跑去。白朮慌得不行。噯了一聲旋身便過來一把拉住我。一反方纔的畏縮。劈頭蓋臉地便與我罵道。「本來身子就不好。你不管你自己。還不管我了不成。若你有個好歹。我如何與蘇家、與母親做交待。」
她囉嗦著嘴唇。不知是寒冷。還是恐懼。我見她面皮漸漸都是青紫一片。眸中透出許多絕望來。心裡不堪涼意。沿著床側怔怔坐了下去。
屋子裡又是安靜了多時。我輕聲與她道。「姐姐。我求夏將軍送你回若仙齋罷。」
她立時深吸了一口氣。似是被我氣得不輕。我默了默。又開口道。「你的孩子也快臨世了。生在這裡不好。往後你與白先生安安心心過日子。不用再來照顧我了。」
「你這是要趕我走。」她不可置信瞪了我道。「這緊要的關頭。若是我走了。誰來願意來顧著你。我是你最親的人。我便要這樣趕我走了。」
「姐姐……」我雙眼酸脹得難受不堪。拿手背胡亂揉了摀住了道。「我怎會是趕你走呢……我也捨不得你。只是我怕……怕拖累了你……」我頓下忍住哭意。又與她道。「你還有未出世的孩子。還有白先生……」
「正是我有了他們。我才不會走。」白朮將我手拉下來定定看著我。眸中晶瑩也似有了淚意。「哪個姐姐會放著自己的妹妹不顧去圖安逸。你莫要與我再說。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姐姐不必可憐我的……陸景候他……」我緩了一口氣。「他想必是……」
「胡說。」白朮將我頭急忙拉過來伏在她心口處。我聽見她的心跳聲有力穩健。卻是一聲急過一聲。她狠狠地抱住我在我耳邊說著堅定得一如往昔的話語。「你不要胡言亂語。他不過是、不過是才私自離府三天。只要宮中一天不傳出消息來。他便一日不會有事……」
「果然是三天了……」我小聲自顧自說了道。「府外可還有官兵看守。」
「夏力的探子與他報了陸景候不在府中。他立時便調了兵士去往女帝的寢殿並御書房守衛。後來傳出、傳出那樣的消息。並著淮寧臣那邊的守衛也一併……調過去了。」
「是何、消息……」
「女帝下旨。陸景候勾連舊部叛黨意欲忤逆犯上。下令夏力統領京郊幾淮寧臣統領羽林郎並三千李家軍進宮……」她一把按住我霍地站起來的身子。揚聲驚道。「你莫要慌。且聽我說完。陸景候在江南的舊部帶著大軍攻進了上京。盡數往宮裡頭殺進去了。」
「之後呢。殺了這三天。可有什麼消息傳出來。」
「宮門被女帝下令封了。消息被鎖宮人也不許逃出來。是以……到了今日我還不知曉情況。」
「姐姐……」我忍著手腳哆嗦將外袍抖著穿上了。「我必須要去宮裡。我要見他一面。我必須、」我吸了一口涼氣。揚聲了道。「我必須要去找他。」
這拔高的聲調有些顫。到了尾音處戛然而止空落落德在屋樑之上繞了幾圈。便被陡然遭人撞開的門半道阻了。
我與白朮雙雙僵住。看清來人我卻是整個脊背都繃緊了。汗毛直立道。「夏將軍。您有何貴幹。」
他未在意我語氣裡的戒備。只是大步一跨過來作勢要拉我出門。白朮揚聲喝止道。「蘇蘇向來安分。你現在來抓她要來做什麼。」
「我並不是來抓她的。白朮姐姐。你也與我一起走。現在要將蘇蘇送到其他地方不能讓亂黨找到了。」
我一把掙開了。退後一步死死盯住他道。「夏將軍。要知道他們在你眼中是亂黨。在我眼中。卻是可以救我命的同仇敵愾的親人。」
他面色僵得和門外的皚皚飛雪一般。咬了牙關就要去與白朮說話。我卻是將白朮的面一擋。衝到夏力面前便與他揚聲道。「夏將軍。你要帶我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一件。你得先讓我見到陸景候。不管他現在是死是活。即便就算是他快要死了。我也要見到他死前的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