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章 舊憶如水(2) 文 / 清若七
陸景候在我耳邊低低地一直喚我阿雪。我恍惚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杏花香。心神一陣清明之時。倏忽便睜了眼。
他還伏在我耳邊說著話。我緩緩偏開頭。他呼吸一滯迅疾地直起身來。眼神裡帶著許多驚喜朝門外揚聲道。「阿留。與你姨母說。娘親醒了。」
我眼眸並不是太能睜開。沒有力氣的時候連呼吸都緩不過來。我嘴唇翕動了幾下。陸景候連忙附耳過來與我道。「可是餓了。我這便與你端粥來喝。你還要吃些什麼。對我竟是忘了、我、我忘了你現下並無力氣與我回話的……」
他那焦急的神色並不像他了。我逸出一絲歎來將氣力憋住與他搖了頭道。「並不是……我不過是想問你……問你……」
「你莫急、我、我還是與你拿些粥來喝了有些力氣說話。你聽話。等我、我這就去……」
他似乎是怕與我再說上許多。徑直快快地去轉了身要出屋。我眼冒金星握住了他垂下的手指尖晃了晃。虛弱一笑道。「不用……我……」
現如今可巧是太被人瞧不起了。一說話便會溢出血來。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住。更別論自己的性命。陸景候被我輕輕巧巧地拽住竟也沒掙開。只微顫著身背對我並不回身來看我。我歎著氣笑了一聲。「我知道……你覺得愧對了我。只是……」
我喘了口氣重又開口道。「我為你擋了這一箭……是我甘願……我從未為你做過什麼……」
門被人從外霍地拉開。阿留手舞足蹈地笑著進得門來與陸景候大叫道。「娘親有救了。爹爹。娘親有救了。」
陸景候頓住身形怔了一瞬。急聲道。「是你姨母將藥配出來了。」
「是呢。姨母現在去研藥了。聽翠璃姐姐說那是上古奇藥的房方子。可不能有閃失。」
陸景候雙眸閃著水亮與我回身來猛地俯身抱住了我。竟像個孩子哽咽得泣不成聲。我盯著房屋頂上茫茫然看了半晌。阿留如銀鈴般笑著跑過來摟住我伏在我身上又是笑又是哭。「娘親。我……我著實是太高興了……」
似乎這些日子過去。阿留真真正正地褪了從前的稚子之氣。長成了一個小兒郎。我忍著眼尾的淚彎唇一笑。輕聲道。「好阿留。娘親也高興……」
我還未活夠。這當真是。要得虧白朮精明的醫術了。
「小舅舅讓人從爹爹在江南的藥庫裡移來三株天山雪蓮。夏將軍也讓陛下賜了不少的藥材。娘親。大家都想讓你快些好起來。阿留和爹爹更是想讓你快些好起來。」小孩的話總是很快讓我心腸一片軟塌塌的。我輕聲哎著答應了他。見他又是破涕為笑道。「娘親。你要不要吃些東西。讓爹爹陪你說會話罷。」
我抿嘴笑了笑。他似乎清瘦了些。個頭拔高了不少。我見他似風一般地跑了出去。又去看陸景候道。「他比以前愈發……懂事了些。多虧你、」我胸口處有些悶。急急喘了一口氣又續話道。「多虧你教得好……」
話音還未落。我胸腔內一陣奇癢。竟是咳得坐了起來。陸景候慌了要來扶我。我一把推開他。爬到床沿邊就嘔了一灘血。正是翠璃端著一個小碟子進來之時。她哎呀了一聲連忙與陸景候作禮道。「郡馬爺。您快將這個藥丸與姑姑服下。無須用水。白夫人交待過……」
陸景候將她手中的碟子急急拿來。在我眼前掀開一看。是三粒淺黃的藥丸。我雙目之前亂冒金星。陸景候高聲急問道。「現在要吃幾粒。」
翠璃趕忙回了。「一粒就好。」
陸景候的手還在不住地顫著。我有些虛脫著要閉眼。他接連喚了我道。「來。將這個吃了就能好了。」
我任由他將藥丸舉到我嘴邊。雙唇一開便噙著吞進喉間。竟是好生奇怪。盈潤的肺腑之氣瞬時如流水濯濯而升。我驚異著去看了陸景候。抬起手與他道。「我一時竟無端生了力氣。這……」
話一出口便是覺得奇怪。翠璃在一旁喜道。「姑姑。您的聲音都清朗了不少。果真這藥……」
卻是她戛然止了話頭。瞪大了眼眸怔怔地望定了我。我只覺身體有股濁氣東奔西突不得出口。最後竟是齊齊湧上了天靈蓋。翠璃在一邊低呼了一聲。卻被陸景候一個眼色打發了出去。
我望了陸景候。疑惑道。「怎的了。」
陸景候將手裡的藥丸緊緊捏住了不說話。我見他眉心突突直跳個不停。又問了他道。「你怎的不開口。翠璃她怎麼了。」
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我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他又是突然平靜下來。卻是轉了話頭道。「阿雪。你有多少年未叫我二哥了。」
心跳都快要停止的我險險嚥下一口氣。抬眸與他道。「好端端地。這是什麼話。」
「我分明聽見了你昏睡時囈語過這些。我從前只道你是忘了。卻不知……」他將我雙肩扶住緩緩道。「你記起來了便好。阿雪。二哥以前允諾你的事情。你現下來看。豈不是都依了你。」
我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垂眸道。「那你為何。後來又……」
我喉間有些干。訥訥不知要說些什麼。門外有人疾步跑了來。我循聲望去。正見姐姐將手抵住腰急急忙忙小跑過來。大驚失色與她喊道。「姐姐你當心孩子。莫要動作太大了。」
她才堪堪踏進門楣處。聽了我的聲音止步朝我望來。卻是一雙眼眸中顯出許多的驚懼來。「為什麼會這樣。我分明是按了那份古方來調的藥。為什麼會……」
「姐姐操勞了幾日。」陸景候站起身作勢要去扶她。「現下蘇蘇已是大好。姐姐不若先歇著。我來照顧蘇蘇就是了。」
白朮猛地攫住陸景候的手腕。死死咬牙道。「你是不是與她多吃了藥丸……我交待過……只給她服一粒便是。」
陸景候沉默著沒有做聲。跟在後頭一直哭喪著臉瞧著我的翠璃突然出口向著姐姐哀聲道。「的確只有一粒。卻不知……」
「都給我回去。」陸景候揮袖就要關門。卻被白朮擋了下來。陸景候背對著我。故而我並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聽出他的語氣凌厲冷酷。又恢復作了以前的他。「我今日且將話說在此處。我愛她。又豈止是因為她的容貌她的才情來愛她。便是她變了全然不同的模樣。我愛的也依舊是她。永遠都是她蘇木雪。」
我見到姐姐嘴唇顫抖著落下了淚。她面色蒼白著轉身就要走。陸景候又道。「姐姐對阿雪的救命之恩。我陸某。來世結草啣環都必定與你相報。」
這樣一個從來都是驕傲得不可一世的人。竟能與白朮如此承諾。我知道他如今雖算不得山窮水盡。卻也十足是打磨掉了以前的傲氣。陸景候微微白了臉色與我回身淺淺一笑。我似乎聽見漫山遍野杏花盛放的聲音。一時怔怔地落了淚。
我自然知道他們是為著什麼有這般過激的情緒。這屋子的那張菱花鏡。從我服下藥丸的那時起。我便一直默默地看著。陸景候也自然是知道。故而才與她們這般制止
我從前的無數青絲。在我服下藥的那一瞬。便是淡淡轉了瑩白。像極了過往聽著姐姐說起過的天山雪蓮的顏色。白得纖塵不染。沒有一絲瑕疵。
我對她們緩緩笑了一笑道。「無事的。好在我已是有了命。姐姐。多謝你。」
我想著陸景候應是不會立即轉頭過來。打算重又睡下。他卻回了身又走到我床邊道。「你一直就想聽那個故事。我便慢慢說給你聽。可好。」
「說完之後。你還是我二哥麼。」
「自然。」他笑著將我的手握住。極盡繾綣地與我柔聲道。「阿雪知不知道當初我為何在你的木雪島。」
白朮被翠璃摻著走了。我見她臨走時尚自還在抹淚。歎了口氣與陸景候道。「不知。」
「那時母親讓我去拜會一位世伯。道世伯住在世外桃源一般的木雪島上。我聽了母親這樣說。便果真帶著父親的字畫與母親的口信去了。」他垂眉靜靜笑著。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現在應是初冬。正是暖陽照君子。君子勝玉。「我那時被一片杏花迷亂了眼。卻是有一位小仙子跑了來。讓我帶她去樹上藏著。」
我好笑。「我也不知你竟是島外來的客人。否則也不會那樣冒昧。」
「得虧了你那般。我才能認識你啊小阿雪。」他淺淺揚唇。「我還記得你一身粉衣映入我眼前的樣子。直到了如今。我還是一閉眼便能記起來。你是那樣美。過了這許多年。我的心魂都還一直在你這裡。從來沒曾回來過。」
「那你為何。」我終於輕聲問了他道。「在後來忍心殺了你世伯。更滅了你世伯所有的族人。」
他並未有停頓。似乎果真是回到了舊憶當中。「我後來……後來竟是知曉。我母親是為了你父親以明志而懸樑。而我父親。卻又是為了母親殉情服毒自盡了。我被仇恨吞噬地失去了自我。整日習武到後來的嗜殺成性。如今想來。倒真如一場春秋大夢。只是那夢裡……」
他傾身將我牢牢抱住。在我耳邊輕聲道。「我失去了最愛的人。她到夢醒之後的如今。也並沒有真正地原諒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