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世上如儂有幾人(1) 文 / 清若七
新朝大夏,女帝登基一年有多。
三月的朝陽和煦映春風,一道聖旨降到了上將軍府。
我遠遠拜服在人群之後,在人群之前,是我日日鞠躬盡瘁服侍的郡主,她一襲妃色長裙,傲然如驕陽之下的雍容牡丹。
今日這道喜旨,似乎是女帝猶嫌之前封賞不夠撫慰人心,竟將江南首富陸景候的求親指配到了李府來。
我聽見旨意裡頭的陸景候三字,心裡突地似被鈍物堵住一般呼吸不得。
這些年無數次夢迴之時,我總會捂上經半身冷汗浸濕的中衣,如厲雷電鳴般交疊著驚懼憶起,在一片火海之中,是那人提了父親猶未閉目的頭顱,眼裡透出笑意地對我垂首輕語,「以後,你便不再是木雪島的大小姐了。」
暗夜被火光嘶吼著綻開如鬼魅的裂紋,他手中人頭滴下的血啪嗒落在我的面上,讓人顫慄著要躲開,他卻笑著緩緩將手一揚,半蹲了身伸出手來,拿膩滑冰刃般的指尖在我眉心輕輕一點。
「蘇木雪,我捨不得將你殺了,若你還想要你這半瘋的母親存活於世,便只能聽我的,」他微啟了唇,亮出森然發光的白牙溢出笑聲,湊近來在我耳側輕舔了一下,「可記住了?」
我是怕的。
那夜之後的幾年,他將我日日囚於暗室折磨欲死,鞭傷在背,形如嬌灼的凌霄花籐蔓枝枝纏纏,可我卻不曾知曉,他為何恨我如斯,或是,恨木雪島至此,滅了全島族人不止,奪了我蘇家的所有,只留我與母親於世苟活。
在痛至失去理智的時刻,我想過用衣襟內唯一傍身的銀針刺入頸喉,他卻緩緩將我雙臂按於冰寒牆壁上貼近身來,「我說過,你不許死。」
他讓我重見天日的那刻,我竟不再對他起殺意,只有懼意,對人世的恐懼,對這個如修羅的男人的恐懼。
三年,足夠讓心性驕傲不可一世的島主獨女,成為一隻,只能於人前搖尾乞憐的狗。
在這道聖旨賜婚的數月前,女帝下旨賞了李家封邑三千戶,煊赫當朝天下。
道是家主之子李見放在前朝護主有功,骨骸可移入新朝忠烈祠;家主本為前朝上將軍,女帝誥封其定國公;家主之妻為前朝長公主,被女帝封為一品誥命夫人;家主之女李見微,被女帝敕封為正一品郡主,封號樂易。
那道旨意皆是封賞,李家滿門顯貴,至今朝,更勝前朝。
可我卻知道,家主高昂的頭顱之下,全是哀苦。幼子於前朝戰事裡喪命,如今再多封賞撫慰,又有何用。
而在一年前的女帝即位之時,江南同出陸家巨賈,來由行蹤俱是秘事,皇宮暗衛無所查,女帝也不得知其底細。
誰也不知陸家之財是從何而得,似乎是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高樓廣廈,連江南知府在女帝面前都是唯唯諾諾不知從何說起。
陸家每月為朝廷上貢黃金三千兩白銀五千兩,南海珍珠五十顆,血珊瑚十二株,蘇緞五百匹,女帝本不喜驕奢,在連續三次之後終於傳了陸家主事之人上京面聖,求親之舉便順理成章。
陸景候在數年前便安排我進京,他挑准聲名最為顯赫的李家,暗地送了李府管家半人高的紅珊瑚樹,將我安排到了上將軍的獨女身邊,做了貼身侍婢,讓我留意京中動靜以便他陸家斂聚錢財。
那時還是上將軍,還不為李定國公,小姐也不是郡主,只是個剛從學館完成學業的女子。
也正是那日,我見到了此生不能忘卻的人。
習習微風拂過他院子裡的海棠花樹,飄零著數不盡的淡粉花瓣,我自院外拿著為小姐準備好的膳食遠遠地路過,正見他負手立於那株淡香花樹下,孱弱單薄的花瓣落了他一身滿肩,年輕的身形裡,卻是與他驕傲容顏裡不符的落寞。
小姐告訴我,他便是天下李家的小公子,是將來大慶朝最年輕的戰將。
是了,從前還是大慶朝,先帝也還未登基,如今的女帝,在當時不過是個與我年歲相仿的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自那時起,我每日都會注意到他在那株樹下默然著佇立良久。
我不知他為何如此,便在服侍過小姐午後小憩偷偷跑了出來。
我走近時他還在兀自出神,緩緩的腳步碾壓在泥土之上,是我長久以來聽見過的最讓人歡欣不已的聲音。
他未回身,我便也在他身後靜靜地站定看著他。
他如墨的發如流水鋪洩了那襲白袍,我定定地看袍上的暗紋,竟是隱秘地繡了滿身的海棠花,或大或小,或滿朵或單瓣,那樣多,卻未有重複的。
「公子如此喜歡海棠麼?」
他有些怔然地回頭過來,蹙眉啟了唇,似仙音般的泠泠嗓音流入了我雙耳,「你是何人?」
我恍然記起我不是從前能任意發號施令的人,低眉卑微一笑,「奴婢是小姐的身邊人,今日花期正好,見公子站於海棠之下恍若天人,卻是不由得自己進院來了。」
我一連串說了如此多,垂首凝視著地上我與他二人的影子,正能見他將負著的右手緩緩抬起來,我抿唇閉了眼,等著他狠狠摜我一巴掌,就像以前陸景候那樣,狠絕淬毒。
良久卻未等到面上痛楚,竟是他的輕笑聲,「將頭抬起來,我似乎的確在姐姐的身邊見過你。」
我依言抬起面,他的右手伸出一指來為我挑去肩上的殘瓣,「丫頭,叫什麼名字?」
「別人都叫我阿蘇,」我輕輕地笑,第一次敢正視進他如黑玉般至純至澈的眸中,「不過小姐覺得這樣俗氣,平日裡,總叫我蘇蘇。」
「活潑又稍帶些稚氣,是個好名字。」
「公子方纔還未說,到底是……」
我斗膽去問他未答的話,從院外卻跑進來一個小廝,氣喘吁吁道,「公子,熙王府的阿若姑娘派來了人,請您過去飲茶賞花呢。」
我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一個人露出如此好看的神色,他本是俊朗的面容剎時笑開來勝過春曉之花,竟是連我的話都未聽完便掀袍快步地走了出去,我在他身後張了張嘴,愣了半晌,還是說完了那句話:「真是如此喜歡海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