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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九,且聽風吟·三、 文 / 灞水柳橋

    群峰怒簇,翠綠滴火。

    桂山豁子口旁,躲藏在陰影裡蹲守的暗探,早被太陽灼烤得連連罵娘。接著又罵李富貴,再罵松尾小鬼子。

    撲,一隻從沒見過的斑斕鳥兒,撲閃著一雙碩大的翅膀從林中飛出,來回盤旋啼叫。

    暗探驀然睜大了眼睛,他奶奶的,真他媽好看,哪來的?抓住了獻給松尾隊長,說不定給咱一個小隊長當當?

    「咕咕,嘎!咕咕,嘎!」

    鳥兒啼叫著,撲閃著花翅膀飛來飛去。暗探不由得探出頭來,全神貫注地緊巴巴的盯著鳥兒。撲,一粒石子撞在他腦門上,這廝眼一黑,仰天倒了回去。

    片刻間,二條黑影掠過豁口,一切平靜如斯。

    瓦礫間,醒過來的暗探正在搖頭晃腦,一臉的疑惑:「怎麼啦?奶奶的,鳥兒呢?」

    今天的桂三情緒不好,雖然第一次沒了三姨太的搔擾,睡了個安逸覺,可是一出門就煩。

    後面總跟著個尾巴,你快,他快;你慢,他慢;你坐下休息,他抬頭望天,弄得桂三氣不打一處來。

    未了,他乾脆返了過來。一瞪眼,逕直朝著尾巴迎面走去:「你不累哩?跟屁蟲樣吊在後面幹嘛?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剪徑?」

    尾巴蒙了,眨巴著一對死魚眼:「剪徑?什麼是剪徑?剪什麼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桂三伸出一根手指頭,狠狠朝地下戳戳:「呶,去死吧!」,昂首走了,而那尾巴依然不慌不亂的,跟在後面……

    結果,桂三什麼也沒買成,事實上也不需要他買。

    三姨太遠遠的招呼著他:「三爺,出來逛蕩散心?」,宛兒提著一大籃子雜七雜八的東西跟在後面,朝他笑哩。

    三人慢騰騰的在尾巴的護送下,進了桂府大院,桂三出氣似的,呯的關上了大門。

    「又生什麼氣啦?」

    三姨太知道這三少爺自尊心極重,八成是受不了尾巴的盯梢:「屁股後面有狗?權當眼瞎了就是,犯得著嗎?」

    「三爺,幹嗎你不迎上去,搧他幾個大耳光哩?」宛兒放下籃子,瞅著桂三笑到:「要是桂二爺,早搧了他幾個大刮子啦。」

    「他是他,我是我。」桂三沒好氣的瞅著二爺房間:「大上午啦,還不起床,懶蟲二個。」

    「誰說我是懶蟲?」

    門一掀,桂二爺笑瞇瞇的走出,問:「老三,昨晚睡得可好?」,三姨太一喜,二爺和團副回來啦?

    南北山往返近三百里,這二個鬼,真快!

    宛兒接嘴答到:「我也以為二爺還在睡哩,怎麼不見團副呢?」,「你想我?」團副笑嘻嘻站在她身後,叉開雙腿,抱著胳膊肘兒:「宛兒丫頭昨夜睡得好嗎?」

    「開始不行,雷雨過後稍好些。」

    宛兒瞟一眼三姨太,抬起雪白的胳膊肘,捋著自已的頭髮:「二爺和團副還沒吃早飯,我給端來。」,二爺搖搖頭:「不必了,我和團副正在辟榖!」

    宛兒怔怔:「辟榖?辟榖是什麼?與吃飯有什麼關係?三姨太吩咐蒸的窩窩頭,香哩,還有小米粥。」

    見她真不懂,三姨太便拉住了她:「好宛兒哩,二爺和團副是練功之人,頓吧幾頓不吃飯沒啥,你忙自已的吧。」

    這時候,廚房裡傳來唔唔唔的叫聲,宛兒抱歉一笑:「二爺,啞巴喊我了,我忙啦。」,說畢,匆忙朝廚房趕去。

    「好丫頭!」三姨太得意的朝二爺一嘟嘴巴:「嘴甜腳手快,二爺,就這個丫頭買得值得。」

    桂三聽了,憤憤一癟嘴巴:「還高興哩?買賣人口是犯法的。」

    團副笑了:「三爺,趕明兒小鬼子打跑了,你當了宛平縣長,第一個命令就禁止人口買賣,讓宛兒出門,行了吧?」

    「他?」

    三姨太拿出「長嫂為母」架勢,拍拍桂三肩膀:「桂縣長,那時我就等著你給我煮飯捏肩?要不丫頭全給你放了,不累死我呀?」

    「不!真有那麼一天,我第一個就放了你的宛兒。」

    桂三知道眾人是在玩笑,乾脆就一絞手,昂起了頭。

    「詩經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不勞而獲,不耕而食,不栽而臥。三姨太,你就是個剝削階級!」

    二爺站在一邊倒背著手,笑瞇瞇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

    須知,每當此時,他是最開心的。

    鬼子兇猛,戰事紛亂,多少家庭妻離子散,多少歡樂灰飛煙滅,可在自已忍辱負重的呵護下,桂府畢竟還保持著一定的人氣。

    日子雖然過得艱維,卻時時有笑聲飛出,作為一府之長,桂二爺頗感躊躇自豪。

    守門的團丁拿進來一封請帖。

    二爺接過,折開,識字不多的他略看看,即隨手交給桂三。桂三將帖子凌風一抖,輕聲讀到:「桂二爺台鑒:皇軍進城,鄉紳提壺,百姓禪漿,夾湧至今,實乃天地之合,順民順心。

    今有一事奉上,為顯皇軍與宛平鄉紳百姓好和,本隊長擬舉辦『第一屆宛平民間比武大會』,相關事宜,請貴台速到憲兵隊會議室相商為是,躬等不日,切切以盼!一客兄敬上。」

    「鄉紳提壺,百姓禪漿?去你媽的小鬼子!這是強姦民意哩。」

    桂三一把將請帖撕得粉碎,扔在腳下狠狠的踩著。

    而此時,桂二爺和團副及其他人,都不知道昨晚發生的事兒,頗感奇怪不已。

    半晌,二爺問:「團副,你腦子好使,說說松尾是什麼意思?」

    團副皺眉睜眼,緩緩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看這小鬼子還是撥的借此為名,拉攏你和眾鄉紳的鬼算盤。」

    「去?還是不去?」

    「當然去!」

    團副斷然道:「且聽風吟!看看松尾到底打的是啥主意?再決定不遲。」

    二爺點頭:「行,那咱們就去罷!」

    下午二點鐘,桂二爺和團副及桂三,到了憲兵隊會議室。

    寬敞的室內擺了一圈桌子,上鋪白布,放著鮮花,糖果和茶碗,每個座位上都放著一包日本煙卷。

    一旁的桌上,那台棕色留聲機正在不緊不慢的旋動著:

    「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臥/稼場雞驚醒了夢裡南柯/二賢弟在河下相勸於我/他勸我把打魚的事一旦丟卻/」

    京劇《打漁殺家》裡的《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臥》唱段,抑揚頓挫,咿咿呀呀,撩撥著票友的腦神經。

    先到的曹半城,蘇老,段老闆等鄉紳,本是苦喪臉獨自而坐。

    聽著聽著,這幾個老票友竟綻開了微笑。手指當板,隨著留聲機的節奏一上一下的,偷偷地在桌邊輕叩。

    全身灰布長衫的松尾瞧科在眼,不禁笑了:老實說,這一干腐儒,要講玩心眼,哪在本隊長眼裡?

    瞧那一具具被酒色和恐懼掏空了的身子,表面上還挺著,矜持著所謂的自尊。實則上,本隊長一跺腳,一咳嗽,莫不驚懼顫抖。

    這就是強權武力!

    這就是戰勝者!

    「城防隊柴司令到!」

    松尾迎了上去:「柴司令,病好了麼?請!」,柴進青著臉兒,昨晚風呀雨的,委實病得不輕。

    好在女傭連夜跑到城西敲開藥鋪,淋得一身濕透的回來熬上。又扶著他頭給慢慢餵下,這才爬得起來開會。

    「托隊長鴻福,好了一大半,吭吭吭!」

    為示自已並沒有裝病,柴進使勁兒咳嗽一陣,然後,當著憲兵隊長喚過拎籠的女傭,捧出一大盅黑藥水喝了一半,一抹嘴唇:「你們在外面等著吧。」,進了會議室。

    「各位鄉紳好啊!」

    柴進朝眾鄉紳拱起了雙手,可沒人理他。半閉眼睛想心事的,想心事;陶醉其中叩板的,自得其樂的輕輕叩板;拄著枴杖捋鬍須的,捋鬍須……

    「媽拉個巴子,一群腐儒,老廢物!」

    柴進只得找椅子獨自坐下,在肚子裡悻悻的咒罵。

    「米老闆到!」

    「耿掌櫃到!」

    「周當家到!」

    松尾迎上去,笑著一一拱手招呼。而老闆們正眼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苦笑著拱拱手,算是答應。然後鑽進室內,忙亂的找位子坐下。

    東城米老闆眼睛不好,抖抖索索的剛坐下。側身一細瞅,旁邊竟是漢奸柴進,嚇得慌忙起身。

    卻不想長衫被椅子把手勾住,嘶!不顧一切的米老闆帶著撕成二半的灰布長衫,逃到遠離柴進的椅子上坐下,這才緩緩的喘了口長氣。

    眾鄉紳看在眼裡,不禁紛紛捂嘴而笑。

    唯有柴進氣得臉膛發紫,尷尬不已,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鑽了進去。

    「李隊長到!」,這是宛平混混李富貴第一次作為偵緝隊長,參加全城鄉紳會議。

    三十年坎坷生世,一朝揚眉吐氣。松尾隊長是我再生父母,皇軍是我救命恩人!我不感謝他們,感謝誰?

    離得老遠,李富貴就對憲兵隊長點頭哈腰。

    近了,一個單腿下跪,抱起雙拳:「隊長,我,謝謝!」,松尾滿面微笑拍拍他肩膀:「你的,大大良民的,開路的有!」

    一使眼色,接待並負責照相的女機要員手指連動,鎂光燈閃閃,拍下了這「動人」的鏡頭。

    李富貴進了會場,左右瞅瞅,繞過從眼角下偷偷瞅著他,孤魂野鬼般坐著的柴司令,挨著曹半城坐下。

    正在有板有眼叩著節拍的曹半城並沒躲避,而是撩起眼皮瞅瞅他:「二狗子,聽說你發達了,難得你還認得曹大爺?」

    富貴漲紅了臉,有些難堪的四下瞅瞅,陪著笑:「咋說哩?我李二狗任誰都可以忘掉,獨獨忘不了曹大爺啊。這段時間有點忙,沒過來看你。大爺,你老還好嗎?」

    「哼哼,還沒被小鬼子氣死,這媽拉個巴子的小鬼子啊。」

    曹半城拿腔拿調的哼哼著:「聽說你當偵緝隊長,有出息啦?一天到晚的瞅著人家桂二爺,也不怕二爺廢了你?」

    二狗子下意識的縮縮頸項,強嘴道:「唉,曹大爺,以後你老見了桂二爺,可要替咱給說說。實在是各為其主,軍令在身,由不得我呵。」

    「哼哼,好自為之吧。莫看小鬼子蹦得歡,是秋後的螞蚱——長不了哩。」

    曹半成喉嚨一陣咕嘟響,半天吐出一大口濃痰。由於隨從都被攔在門外,這廝只好甩著一口發臭的痰沫左瞅右尋。

    富貴知道他是在找揩嘴的,便壓住心裡的噁心,掏出手帕替他慢慢揩淨,又遞過茶碗連聲道:「曹大爺,快喝口茶,壓壓。」

    惹得眾鄉紳都拿眼偷偷瞅了,暗自感歎去了。

    這事兒要從前縣衙門的大師爺,被前宛平父母官柴進大義滅親,公開審判斬首後說起。

    與虎謀皮的大師爺被公開審判斬首後,曾經世代訟棍顯赫富有的李家從此家道中落。李富貴頭上有一哥,下面有一妹,所以小名稱二狗子。

    其父死後,為了活下去,當年只有二十幾歲母親只好帶著大兒子改嫁。從此生離死別,再不見其蹤影。

    可憐六七歲的李二狗子,抱著五歲的小妹,哭破了嗓門兒,餓昏在街頭,是曹大爺伸出手來救了二個孩子。

    一晃十年過去啦。

    而立之年的李二狗毅然跨出了曹家大院,終日浪跡在宛平街頭。黑道白道,江湖人生,熬練成了有名的混混。

    其妹呢,則被曹半城賣到了「」,成了院落裡的頭牌粉頭。

    後被29軍的一個團長看中,買去當了老婆,算是修成了正果,此是後話。

    所以,這段恩怨分明的往事,每每讓曹半成以李二狗子的大恩人自居;而過去的李二狗子現在的偵緝隊長李富貴,見了曹半成,也確實又愛又恨。

    愛,自不必說了。

    恨,則恨其將胞妹賣入風塵,狠賺了一筆。結果居然歪打正著,又實在讓富貴啼笑皆非。

    「我本當不打魚家中閒坐/怎奈我家貧窮無計奈何/清晨起開柴扉烏鴉叫過/繞過去飛轉來卻是為何/將身兒來至在草堂內坐/桂英兒捧茶來為父解渴/苦啊啊啊啊啊啊!」

    劇中蕭恩老漢的苦還沒喊完,門外傳來:「桂二爺到!」的報告聲。

    只見松尾抖擻精神,滿面含笑迎了出去:「呵呵,二爺,好精神,裡面請!」,「一客兄,來遲了,先恕過,你請!」

    隨著話聲,桂二爺與松尾出現在門口,慢慢走了進來。

    正是一鳳入林,百鳥噤聲,眾鄉紳齊齊把目光盯在桂二爺臉上。桂二爺似笑非笑,和松尾一起坐下,丌自端起茶碗目不斜視,慢慢呷著……

    松尾站了起來,拿出一張紙,念了起來,大意是「宛平首屆武林大會」相關事項云云。

    憲兵隊長讀完,會場卻是一片不祥的沉默。

    稍傾,桂二爺清清嗓門兒,開了腔:「這武林大會總裁判,我不適宜。桂二多年不練功了,江湖人才輩出,莫讓人笑話。」

    此頭一開,眾鄉紳有如得到了號令,紛紛找借口,尋托詞,堅辭松尾強加在自已身上的名兒。

    松尾不急不燥的坐著,這結果早在他預料之中。

    憲兵隊長話鋒一轉,道:「桂二爺多年不練功,堅辭總裁判有情可諒,而各位的理由都是借口和托詞,不可相信。」

    松尾胸有成竹,有意把桂二爺與眾鄉紳割裂開。

    他深信,桂二爺還不至於馬上與他反臉,只要桂二爺不反臉,其他鄉紳就不在話下。

    果然,桂二爺一時也真不好說話。明確而公開的反對嗎?似乎還早了一些,看看再說吧。

    「皇軍進城,以愛護宛平鄉紳百姓為已任,可是竟然有人借狂風暴雨之機,暗地與破壞份子勾結,殺人放火,擅放犯人,這個破壞份子就在你們中間。」

    松尾霍地站了起來,惡狠狠的逼視著大家。

    會場氣氛驟然變得緊張窒息,眾鄉紳知是小鬼子不滿,借題發揮。儘管戰戰兢兢感到害怕,卻都冷笑著半閉上了自已的眼睛。

    桂二爺也若無其事的端起茶碗慢慢呷著,想著這一客兄實在也沒多大招數,只得動不動就來恐嚇威脅了,一絲嘲諷便慢慢滲出了他嘴角。

    一直偷偷注視他的松尾猛然一拍桌子:「帶進來!」

    衛兵立即將一個人帶了進來。「都睜開眼睛吧,看看這個人,你們認識不認識?」松尾大聲的嘲弄道:「桂二爺,你認識嗎?」

    桂二爺搖搖頭,因為他確實不認識。而睜開眼睛的曹半城呆住了,這不是自已手下的大把式麼?剛才帶來的呀。

    「曹半城,你認識不?」

    松尾目光一轉,嘲弄到:「你不是一直半瞇縫著眼睛,假裝睡覺嗎?」,曹半城搖搖頭,沒有說話。

    松尾眼色一使,大把式上前一步,說:「報告太君,曹半城與破壞份子勾結,密謀破壞武林大會,請太君查辦。」

    眾鄉紳都呆住了。

    雖然知道這不過是小鬼子殺雞嚇猴,可是對於賣身求榮的大把式,肆意誣陷主人的無恥卻沒有任何準備,這條該死的狗!

    「曹半城,你還有什麼話說?」

    曹半城顯然被突然的變故弄得糊里糊塗,還沒回過神來,只是坐著,張著嘴巴,喘息未定。「抓起來!」松尾冷冷地命令。

    緊挨曹半城坐著的李富貴一躍而起,揪住了以前的大恩人,繩子一拋,熟練的將曹半城捆紮成了粽子。

    二個衛兵衝進來,將曹半城一夾,夾進了隔壁的審訊室。

    在曹半城殺豬般的慘叫聲中,松尾冷冷佈置到:「武林大會如期召開,我的任大會總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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