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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縣 第四十一章 文 / 舍人

    第四十一章

    秋雨淋漓,秋風瑟瑟,靈堂裡四面透風,楊陸順緊裹著軍大衣,熊熊的火盆映著他略顯得蒼白的面孔,呈現出異樣的鮮艷,他抬眼再次掃過整個靈堂,四、五個有關單位送來的花圈孤零零地擺放在衛書記遺體前方,遺像前兩支紅蠟隨風搖曳,滾滾燭淚沾滿燭台,三柱奠香參差不齊,幾盤貢果早就蒙上了灰塵,關關跪在旁邊又在燒著紙錢,烏黑的煙霧裡飄蕩起片片蝴蝶一樣的余灰,揚揚散散,四處飛揚,零星幾點落在衛書記微笑著的遺像上,又似乎不甘心地掉落下來,滾了幾滾,至此不動,兩桌麻將倒是戰得熱火朝天,是衛家幾個留下守夜的親戚,他們吆三喝四,把麻將牌摔得乒乓做響,卻沒一個人顯得悲哀,當然他們也有人會偶而看看靈台,提醒著是否該添香換燭。

    楊陸順再次盯住遺像,他在分辨這究竟是衛書記什麼時候照的,國字臉稜角分明,微薄的嘴唇輕輕上翹,不大但一直很有威嚴的眼睛此時充滿了寧靜與溫情,他,究竟在衝著誰笑,他當時又在想什麼呢?莫非被人暗地裡咒罵的偽軍閥也會溫情脈脈也會憧憬美好的未來?不過他肯定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意外地去世,至少他也應該等到兒女成家立業,膝下兒孫滿堂

    關關又在哭泣了,這妹子都哭了好多次,陡逢劇變,何醫生都沒支持住,倒是這看似柔弱卻實質堅強的妹子堅持下來了,本來幼嫩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稚氣,從頭到尾她都只是紅著眼咬著唇安慰母親,聽從管事人的要求盡她做女兒的本分,跪得沾滿泥濘的褲子怕是已經濕透了,可她點都沒有察覺,把母親送回家休息後,又回了靈堂守夜,這才會在添香燒紙錢時,哀哀地哭泣。這妹子血管裡本來就流著衛書記的血脈,多少也繼承了父親的堅毅剛強吧。楊陸順心裡又開始酸痛起來,輕聲招呼道:「關關,別哭了,到這裡來暖和一下,你可不能把自己折磨病了,你媽媽還得你照顧呢。」

    衛關很聽話地用袖子擦乾眼淚,看著盆裡的紙錢燒完,用手撐著地慢慢站起來,坐在楊陸順身邊,說:「楊叔叔,真是辛苦你了,你也回去休息休息吧?」

    楊陸順澀澀地說:「這話你都說好多次了,我不想休息,我只想多陪陪你爸。這幾年我是疏忽了衛書記,是我對不起你爸」

    衛關的淚水又湧了出來,說:「楊叔叔,我爸爸去世後,全是你在跑上跑下,我和媽媽都很感激你的,我爸他在天之靈知道還有你這個好朋友在關心他,肯定也會很高興,你怎麼還說對不起呢?楊叔叔,你去休息吧,累壞了你,就再沒人幫我們家了。」

    楊陸順搖著頭說:「不了,這幾天我要好好陪著你爸,關關,你爸是好人,我沒你爸爸堅強,如果我能早這樣陪陪你爸,也許衛書記不得走這麼早,我好後悔啊,只想多陪陪衛書記,可不知道怎麼的,我竟不敢去看他,我是沒臉去見他了,要讓你爸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樣子,他肯定又會批評我。關關,我」他偏頭見衛關一臉茫然地聽著,情知這些話關關是不會懂的,又唉了聲說:「關關,你也莫太傷心,現在都後半夜了,氣溫低,你趕緊把褲子膝蓋那裡烘乾,莫讓寒氣傷了身子骨。你才十幾歲人,還是孩子,身體要緊,啊!」

    衛關懂事地嗯了聲,楊叔叔早成了她的主心骨,她這幾年很清楚家裡的情況,能有這麼熱心幫助他們的人,她只有用柔順來表達謝意和敬意了,便湊近火盆,馬上膝蓋部位就冒出了絲絲水汽,兩個人默默地坐著,卻被麻將桌上一聲大吼嚇了一跳,原來是胡了個大牌,於是吵的吵笑的笑,在寂靜的夜裡分外喧囂。

    楊陸順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衛關臉上明顯露出了不滿神色,她挪近到楊陸順身邊,悄悄地說:「楊叔叔,難怪我爸在世的時候不喜歡這些親戚,你看他們,我爸怎麼說也是他們的表哥姐夫,怎麼就一點也不難過呢?都說有事親戚們最幫忙,可我爸的後事,他們來了就像客人。」楊陸順說:「關關,你爸是幹部,機關專門有套操辦紅白喜事的人馬,他們不能寫又不能畫,再說跟農村的搞法不同,他們想幫忙還插不上手呢。其實也就是湊個人數顯得熱鬧,都這樣的了。」

    衛關畢竟只是個高二學生,人情世故還不怎麼懂,她母親何醫生也是傷心過了頭,卻不知道操辦這喪事得花費多少人力物力,比方把遺體從南風運回南平的費用;佈置靈堂添置香燭紙錢、寫訃告輓聯扎紙花等等,雖然有一套人馬來搞,規矩是幫忙的人員一天得多少香煙毛巾,得安排酒飯,這些都得有錢才好辦事。雖然幹部職工國家是生養死葬有喪葬補助,那也得等喪事辦完了死者入土後才一次算清。

    好在楊陸順是縣委辦的,衛家國的編制也在縣委機關閒置,這不就急趕著到財務上暫借了兩千元,全權委託給機關工會馬主席當都管,負責具體操辦,這才也算搞熨帖了。可馬主席他們跟衛家國沒點交情,出於指派才很不甘心情願地來幫忙,所以靈堂草草佈置完就撤了,也算是盡了本分。

    南平風俗遺體得擺放三天才火化,期間就是等親朋好友前來見悼念一番,可目前這情況,勢必沒多少人來了。楊陸順早就從他爹七十大壽就嘗到過世態的炎涼,何況是已故去的人呢,他只唯願衛邊能及時趕回南平見他爸最後一面,免得落下終身遺憾。

    聽衛關說她爸本來出院後精神一直蠻正常,在家也不怎麼出門,看看電視讀讀報紙,情緒還可以,楊陸順在衛書記出院後也探望了一次,雖然表情有點木吶,估計是藥物影響的,言談做也沒再表現出要繼續上訪什麼,可偏偏衛邊這孩子的事又刺激了他:衛邊本來在大學也只是個只讀書不問事的學生,成績一直非常優異,有他父親在政府單位的遭遇後,也無心進什麼機關,只想在學術上有所發展,四年本科結束就準備考研,可他就遇上了學潮這碼子事,按政策他只能回南平,連統招統分都不能享受,更進不了行政事業單位,被分配到了縣鞭炮廠工作,堂堂四年的本科生與大媽大嬸一起插鞭炮引信,換誰也受不了。

    衛邊一大學同學也在家鄉受不了閒氣,就約他去深圳珠海去發展,可鞭炮廠還不許他停職,他屬於嚴加管教的類型,要走就自動離職,衛家國當然不想兒子丟了飯碗,怎麼說在鞭炮廠也是個國家幹部編製的職工,還可以慢慢想辦法換單位,就硬壓著衛邊不准出去,衛邊見他爸剛出院也不忍心太刺激他,但在鞭炮廠的工作實在令他憋屈,加之先前去南邊的同學在廣州一家合資公司謀了個好職位,又在為老闆招攬人材,這不衛邊受不了誘惑,又再次跟他爸提起南下的事,兩父子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也許衛邊某些話刺激了老衛,等衛邊離開了家,老衛又漸漸犯了毛病,又開始叨嘮著上訪,一個沒留神讓他出了門,就再也沒回來!

    楊陸順知道衛邊是志氣高遠不願蟄伏在南平這小地方,於情於理都沒有錯,可越想衛書記的遭遇,就越是把怨氣歸結到了笑面虎身上,當年要不是笑面虎無中生有羅織罪名把衛書記整下台,衛書記也不會落得今天如此淒慘的下場,聯想到他本人受了笑面虎三年冷落,不由恨得牙癢癢,為了離開新平那個傷心地,他狠心把黨委委員的職務也不要了,硬是笑臉貼人家的冷屁股才換來了今天的縣委辦副主任,現在手裡多少有了點權力也結交了些朋友,是得找機會回敬回敬笑面虎一下,看看這老虎屁股,到底是摸得還是摸不得!

    好容易熬天了明,楊陸順在混混沉沉中聽到那兩桌打麻將的直嚷嚷肚子餓要吃早飯,看手錶快八點了,站起來把大衣脫下蓋在熟睡的關關身上,活動著手腳說:「你們先別急,等馬主席的人來了,就會安排你們吃早飯休息的。」

    那些個農村漢子也沒多說什麼,把桌子板凳收拾到一邊,把靈堂打掃乾淨,紛紛上了香燒了些紙錢,有個人邊燒紙錢邊說:「我的表姐夫喂,你當初在外國槍林彈雨沒落下個疤,當了公社書記也是威風凜凜,咋個就那麼不小心,讓車給撞了喲。當年你威風八面,你老弟我求你辦個啥事你不幫,還罵我心思不正走後門,硬是氣得我幾年不跟你說話,如今你過(死)了,得了你好處的人沒看見來幾個,倒是讓你罵的親戚全來了,你早知道身後事這樣冷清,又怎麼不乘當年得意的時候多幫幫自家人嘍!」

    他這一說,就有人接茬道:「我的國老弟喂,我們是叔伯弟兄,那時候你這滿侄兒沒考上高中,你一個書記安排他到你公社裡搞個脫產幹部,那還不是你一句話,可你老弟講原則,還勸我滿崽去當兵,當兵就當兵,你送他去什麼西藏部隊?三年回來我都認不出了,活脫脫不我這當爹的還老相,本來一個乖伢子,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討個堂客是村裡最醜的,那年去海南島的兵就幾多好,就沒看到那些得了好處的兵來給你磕個頭上柱香。別的巴不得屋裡有當官的親戚,我們衛家唯獨出了個你,還是指望不到你半點好,老弟啊,你要是下世還當官,就再莫講原則了喲。」眾人七嘴八舌,竟然全都差不多的話。

    楊陸順聽得火往上冒,可又發作不得,人家又沒說錯,總不能讓人連個埋怨話也沒有吧,也許衛書記生前對親戚們甚為嚴厲,以至於真有抱怨,也不敢在他生前說,做人嚴格到這個地步,也算的難得的了,可作為一個黨的領導幹部,講究原則、一心為公不僅得不到應該的公正待遇,反倒落個如此下場、反倒讓人「厭惡」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反倒死後被親戚們埋怨,這、這難道就正常了麼?他快步走出靈堂,深深地呼吸著外面清新的空氣,恨不得大聲嘶吼幾聲,把抑鬱在心裡的憤懣之氣全部噴發出來,可這又有何用,徒增煩惱,念及於此,他使勁使勁地晃動腦袋,試圖清醒再清醒!

    展目望去,天地一片陰霾,厚重的烏雲隨著風滾滾而來,不知究竟要不要下雨,可楊陸順顧不上那麼多,他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清淨一下。順著青磚鋪就的小路,往後面公墓走去,後面約有十來畝地,是去年縣裡整頓喪葬工作規劃給火葬場的,甚至還準備出台政府命令,凡是縣城的非農業戶口死後都必須火葬,然後進公墓,不再允許死人搶活人的耕地,這個政策確實是利國利民。

    昨天火葬場已經通知了安放骨灰的墓地,楊陸順就信步走了去,那是一塊不足兩平方米的地方,周圍零散著幾塊墓碑,衛書記安息在這裡,也不至於太寂寞,他彎下腰扒去幾棵枯萎瑟縮在泥水裡的小草,又揀去幾粒小石頭,眼淚又不爭氣地淌了下了來,他不知道究竟為什麼這麼傷感,難道真是為了衛書記的故去麼?

    不知道蹲了多久,是關關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楊叔叔,你來一下,都快九點了,怎麼不見都管來安排啊?」

    楊陸順胡亂抹了把臉,站起卻感覺腿腳酸麻得厲害,強自站穩了說:「知道了,我這就來。」說著一瘸一拐地往靈堂走去,總算在進去前恢復了原樣,裡面來換班的衛家親戚來了不少,那些守夜的個個煩躁不安,吵嚷成一堆,見楊陸順來了,都圍上來「楊主任,這都管先生咋這麼不負責,什麼時候了還不安排我們守夜的人吃早飯,睡覺的地方怕是也沒有吧?」「搞得沒名堂,看我們鄉里人不來還是怎麼的?你們不願意伺候,那我們來操辦,還沒看到過這麼不管事的都管。」「不管怎麼說,我國哥原來也當過公社書記,就是他當副書記時,來摸羅拐(拍馬屁的意思)的人也不少,真的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涼,城裡人都是這麼現實,沒我們鄉里的人實在。」何醫生也滿是疑問地看著楊陸順,臉上帶著焦急更多的是尷尬,卻側臉說:「關關,你去問問楊叔叔,到底怎麼了?」

    楊陸順心裡自然惱怒馬主席為人不地道,但在這群農民面前,他很自然地就擺出了點架勢:「你們吵什麼吵,在衛書記靈前這麼吵,就不怕衛書記在天之靈寒心?再說馬主席,他負責全縣委機關的工會工作,也是忙得很,一時半會耽誤了,你們也應該理解理解。」幾句話倒也把這些人鎮住了,都知道這年輕人是縣委辦主任,在他們心裡一個公社書記就很大的官了,何況還是縣委裡的幹部,就吶吶地住了嘴,很顯然是被楊陸順表現出來的氣派唬住了,眼巴巴地等著下文。

    楊陸順卻不理會他們,逕直走到何醫生面前,和氣地問:「何大姐,昨天晚上還休息得好嗎?我看應該很好,臉色好了很多,衛書記雖然走了,可你得保證身子,關關還在讀書,沒了爸爸,可不想再見媽媽出什麼事,關關表現得很堅強,有股衛書記的剛強性子,她這樣堅持也是不想讓你更傷心,大姐,聽我一句話,逝者逝矣,我們活著的人要活得更好,這樣才能讓衛書記得到安息呀。」

    一席話說得何醫生眼淚滂沱,可眼神裡分明閃爍著強烈的怨氣,不再是渾濁和茫然,她伸出手摸著蹲在身邊啜泣的關關頭發,竭力穩住腔調說:「關關啊,聽你楊叔叔說得多好,你爸爸生前最疼你們倆兄妹,老是把六子當你們倆的榜樣,你哥哥很爭氣,可惜運氣不好,關關,你可得加油了,莫考不上大學,你爸在那邊怕也會不高興!是你楊叔叔提醒了我,我會堅強起來的,我要看著你們兄妹倆長大成人,成家立業。」

    楊陸順聽了心裡赧然得很,原本從前去衛書記家邊邊關關都叫六子哥,忽然今天就換成了楊叔叔,而自己卻當仁不讓地叫何醫生大姐,就恨不得抽自己幾嘴巴子,澀澀地說:「關關,聽你媽媽的話,把眼淚擦了吧,啊!」轉頭看了看心裡嘀咕小秦怎麼還沒來呢?嘴巴不由地發起了牢騷:「這小秦也是,昨天說了叫他趕早來,這都什麼時候了,看我等會怎麼收拾他!」

    何醫生卻站了起來,大聲說:「幾位哥哥弟弟,家國突然就這麼去了,我這婦道人家一時受不可這打擊,怠慢大家了,我給你們賠罪了。」那些親戚們到底是自家人,也同情得很,紛紛說沒什麼,何醫生一一頷首致謝,對關關說:「好閨女,別人指望不上,我們娘倆總要撐過去,這不還有我們兩家這麼多親人麼。你帶他們去吃早飯,家裡雖然簡陋,但休息總還可以的,反正也就這麼三兩天,大家就湊合湊合。」說到傷心處,再怎麼摁捺也摁捺不住,還是哭出了聲。

    楊陸順頓時驚惶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驚惶,可他就像被蠍子蟄了般衝到何醫生面前,哀求般地說:「何、何醫生,那怎麼成,衛書記從前對我那麼好,我怎麼會指望不上呢,我這是應該的啊,要不這樣,你就坐下歇息,馬主席他們不來,我來當都管,全部歸我負責好吧?關關,你跟我走,你也一夜沒休息,沒吃東西,我們走!」說完拉著關關吆喝著往外走,何醫生張了張嘴,卻又把話嚥了回去,和幾個妯娌姐妹去靈錢燒紙上香去了。

    楊陸順出靈堂迎面碰上走得面上發紅的小秦,氣不打一出來,停步責罵道:「你是怎麼回事?叫你早點來怎麼拖到現在,把我的話當放屁啊!」小秦打認識楊陸順後,從沒見他發過這麼大脾氣,更是沒聽到他罵過粗話,一下就怵在那裡,嘴巴張了幾下也沒說出話來,光在呼啊呼啊地喘氣了,後面的人見這斯文的楊主任罵人這麼狠,心想這縣裡的大幹部就是有派頭,壓根就沒人敢吱聲,都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

    楊陸順罵完就後悔,早聽人罵過有些人陞官就長脾氣,這下真應了點,緩下口氣說:「小秦,你先去靈堂搞下招待,馬主席的人一個也沒來,唉,昨天守夜的也沒安排吃飯睡覺。你辛苦一下,我帶他們去吃飯睡覺。沙沙來了你叫她多陪換何醫生,別坐不住就跑了。」小秦楞楞地看著楊陸順領著群人走了,半晌才嘀咕道:「哎我說咱楊主任今天吃槍藥了?發這麼大脾氣,也不問問原由,今天可是機關全體大會,我還得在會上發言,這不是你楊大主任早安排了的嗎?我還提前發言早退了呢。」搖了搖頭,有句話沒嘀咕出來,那正是陞官就長脾氣。

    楊陸順帶著這**個人,一路就直奔飯店,他知道農村人的習慣早晨是要吃米飯的,也聽到後面有人在說究竟這縣裡的大幹部會帶他們到哪裡吃飯,有人笑嘿嘿地說肯定不是小館子,村裡幹部才進小館子,公社幹部都是進大館子,縣裡的大幹部那肯定是進大飯店了,關關緊跟在旁邊問:「楊叔叔,這麼些號人,去哪裡吃才便宜呢,睡就睡我家,三張床湊合著擠擠能行。」楊陸順不願意讓後面的人小瞧了,大聲說:「關關,你那些叔叔伯伯昨天辛苦了,今天一定要吃頓好的,睡個塌實覺,晚上還得他們幾個守夜呢。我們去水利局招待所。」

    後面的人立即嗡嗡起來,大多在猜測會吃點什麼好菜,語氣歡喜得很。到了水利局招待所,十點不到,廚房的大師傅還沒上班呢,好在楊陸順找到了付所長,付所長知道這楊主任跟鍾局長關係鐵,哪裡會怠慢,親自招呼楊陸順進包房入坐點菜,一邊馬上叫服務員喊大師傅進廚房生火。

    那幾個農民親戚見包房比支書家還裝飾得漂亮了無數倍,馬上就拘謹地連手腳都沒地方放,滿臉帶著笑容,捧著漂亮服務員妹子泡的清茶,眼睛放光卻極度恭敬地看著楊陸順跟那副所長說話,楊陸順指了這些人,微笑著說:「付所長,吃了飯,還得麻煩你安排八個舖位,他們昨天一夜沒休息。」付所長沒想到他們還要開房間,瞥見他們個個髒兮兮滿套鞋泥濘,就有點遲疑,楊陸順笑著說:「付所長,我們是老朋友了,行個方便,至於房錢我替他們出,反正是住最普通的房間,對付一覺就成。」

    付所長知道拒絕是不行的,乾脆給面子就給個整的,呵呵笑道:「楊主任,看你說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請你們來還請不到呢,我們只講感情不提錢,恰好這兩天水利局開站所大會,招待所好的房間象單間、雙人間都住了人,只有二樓還剩了一個大間,可只有四張床」說著沖那幾人嘿嘿一笑,那幾個人忙小雞啄米般點著頭說:「哎呀,有個地方靠靠就成!」「原來隊裡開溝挖渠,老冬天打地鋪都能睡,莫說還是兩個人睡個床,沒問題。」

    那付所長要的就是這些話,與其收了點點床位費得罪楊陸順,還不如大方地做個人情,隨口瞎白話了個理由,大不了叫服務員把房間徹底消毒,總比弄髒八個舖位強。楊陸順也是很有面子,鍾局長雖然給了他這麼些待遇,但還沒真正帶人來住宿吃飯,也是不想麻煩別人,畢竟人家給你一分好處,至少得超過一分回報的,這次應了急,關關再看他的眼神明顯就崇拜了。

    一桌子按照楊陸順預想點的的大魚大肉,兩瓶春江大曲,幾乎不到半小時就風捲殘雲般沒了,幾個農民漢子雖然有點腳步踉蹌,但語氣裡卻透著對楊陸順的尊敬與誠摯,難得一位縣裡領導陪他們吃飯喝酒,還親自安排他們住這麼高級的旅社,關關把她幾個叔叔伯伯送進房間,也被裡面整齊潔淨的環境吸引了,跟她住了多年的雜屋比較,這裡不啻於天堂,不停地在房間裡坐坐彈性十足的海綿墊子,摸摸套著被罩的精美棉被,孩子氣地怕是暫時忘記了失去父親的悲傷。

    楊陸順看得鼻子酸酸的,思忖著衛書記實在是個公而忘私的好領導,一個鄉黨委書記有太多的機會去改善自己的家庭環境,可至今他一家還擠在兩間不足三十平米的雜屋裡,想起自己沒住房是的尷尬,就更感觸到捨小家的崇高品質,幸虧衛書記還沒來得及去看新樓房,不然必定死不瞑目,人和人的差距,怎麼就那麼大?!

    楊陸順輕聲喊道:「關關,你別玩了,讓叔叔伯伯們休息,我們走吧。」關關答應著跟眾人告別後,關上門,輕輕歎息了下,說:「楊叔叔,走吧,我也很累了,開始在吃飯的時候,我就快睜不開眼睛了。」卻又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看那間給她新感觸的房間。楊陸順心裡一動,說:「關關,你確實辛苦了,小孩子瞌睡緊要,就別回去了,叔叔在樓上有個房間,你去好好睡一覺,今天晚上如任如何你也不要熬夜了,再說你哥哥怕是也要到家了。」關關眼睛一亮,乖巧地跟在楊陸順後面,說:「我去郵電局給哥哥打了電話,叫哥哥坐飛機回來,可」楊陸順說:「可什麼可,你哥是個明白人,這麼遠不坐飛機,怕是見不到衛書記最後一面了。」關關撅著嘴巴說:「可我哥雖然答應坐飛機回,但他不要你報銷,他說做兒子的是應該見爸爸最後一面,哪怕是借高利貸!」楊陸順停了下,說:「邊邊有志氣,你爸爸會保佑他的。」

    上了三樓,先招呼樓層的女服務員說:「小蘭,今天我那套房間暫時借這個叫衛關的妹子休息一天。」小蘭詫異地看了看清秀動人的衛關,眼裡儘是疑惑,楊陸順只好解釋道:「小蘭,關關的爸爸衛書記去世了,她昨天在靈堂守夜,到現在沒瞇下眼,她家裡儘是客人,樓下還睡了八個親戚,你就帶她去休息吧。」小蘭揚了揚手裡的抹布說:「楊主任,那鑰匙就在你,我還有衛生要搞,你們去不礙事。我等下送瓶開水進去。如果這妹子要洗澡的話,我就多提幾瓶開水。」轉身就忙她的去了。

    楊陸順搖搖頭,從腰間取下鑰匙,開了房門,關關進去前後一打量,驚呼道:「楊叔叔,你還有這麼高級的房子啊?」看到衛生間潔白的瓷磚,好像傳說中的玉石一樣散發著晶瑩的光澤,她多年來的冬天就在廚房那間雜屋裡用個木盆洗澡,何嘗有見過如此寬大的浴室浴盆?興奮而靦腆地說:「楊叔叔,我們去提幾瓶開水,這麼大的浴室,洗澡肯定非常舒服。」

    楊陸順見她臉色憔悴,渾身衣服到處髒兮兮的,知道女孩子愛整潔是天性,也就沒拒絕,說:「你坐下歇著,我幫你去提水,這房子也不是我的,只是寫材料需要安靜,就借了這麼個地方。」就去樓下茶水房提了四個八磅的暖瓶,拒絕了茶水房燒開水工人的幫忙,囑咐關關說:「你就在這裡休息,我叫服務員小蘭下午五點喊你,當然你早起了就算了,你那些叔叔伯伯怕是要睡得沉點,你得叫醒他們,免得他們不知道睡到什麼時候。我這就去你爸那兒了。」關關含淚咬著嘴唇,輕聲說:「楊叔叔,你對我們家真好,我都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才好。」楊陸順憐惜地說:「別這樣說,你爸爸那會把我當兒子一樣,我、我也是盡點心意,總不能撇下你們孤兒寡母不管吧。你媽媽讓你叫我叔叔,其實你還像從前那樣叫我六子哥親切些。只可惜你爸爸走得太匆忙了」楊陸順再也說不下去,一顆淚珠在即將滾落前,他扭身出了門,匆匆地走了。可他傷心之餘,卻沒看到二樓有雙眼睛盯著他略顯得單薄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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