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鄉 第九十五章(一) 文 / 舍人
第九十五章(一)
苧麻價格節節高攀,在南平縣乃至南風地區大面積闊種,水稻沒農民願意種了、棉花被挖了兜、黃紅麻也因為漚洗剝制勞動強度大,對環境污染嚴重,農民不願種,能用上的土地都種上了苧麻。僅南平縣就由84年不到十萬畝激增到87年核定的71萬多畝,佔了全縣耕地總面積的80%以上,預計年產苧麻接近220萬擔!三年時間面積擴大了七倍產量增加了八倍多,其速度令人瞠目!
新平鄉更是全縣耕地面積比例最高的,達到了86%以上,而且全民皆種苧麻,凡是能利用上的都種上了苧麻,有些村辦小學連屁大的操場也被辟成了麻土,用新平人自豪滿足的話說:新平人都是麻瘋子!
新平街道上麻販子成群,個個攥著大把鈔票卻滿臉諂媚地向那些來往的農民吆喝著收麻:「這位大爺,您家還有不,我這價錢公道、質量要求不嚴,您老有多少我派車下去拉多少。」那漢子撇了句:「我是大爺?老子去年才做了四十歲。就你這眼神,還做什麼生意?」喉嚨裡骨碌一聲咳出口濃痰,狠狠地呸在泥濘的地上。在麻販子、供銷社地推波助瀾下,離新麻上市還有兩個月,苧麻價格飆升到了每斤七塊六,還只是有價無貨。
沙沙可氣壞了,悔死沒聽四姐的話去四姐夫那裡入伙收苧麻,連帶她兩哥哥也被她打電話罵了好幾回。去年才三塊八,今年足足翻了個倍,把沙沙給急得嘴巴上都起了泡,再想去找所長貸款,哪還貸得到?全給貸了出去。
四姐夫一夥人收了兩千多擔苧麻,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粗加工後的精幹麻能賣到十二塊一斤,便請來地區麻紡廠懂煮麻技術的技術員,租了農機站幾間破廠房就搞上了粗加工,儼然成了小企業主。
麻價暴漲直接導致了新平鄉的物價飛漲,除了城鎮戶口按糧本兒購買的米油等少量生活品漲幅不大外,豬肉價格由去年一塊五漲到了五塊,還供不應求。蔬菜、魚、蛋等全是從萬山紅農場過來的,新平都不產了,價格也是一天一個價,跟著苧麻一起攀升。可苦了楊陸順這樣一部分靠死工資吃飯的人,一家三四口的基本生活費硬得五、六塊一天才撐得下去。
87年4月底全國統一發行了第四套人民幣,五十元的大鈔票在眾人的期盼下終於面世了。楊陸順五月上旬發工資時,基本工資加上糧油差、魚肉差、下鄉補貼(楊陸順的戶口一直在縣城)以及鄉政府發的各項補貼總共二百一十八元。捏著四張新嶄嶄的五十元綠票子,輕飄飄的感覺人就在發虛,回到家沙沙也不例外,她本是職工編制,儲蓄所雖然補貼要高點,一個月滿打滿沒超過一百五!沙沙蒼白著臉喃喃地說:「六子,好多人看到五十的票子只喊好,可我、我怎麼就腿直軟呢?這一月就發了三張五十的,我還找給出納三塊多,這日子還過得下去嗎?」楊陸順也是茫然得很:「聽財政老劉說,怕是要漲工資了吧。總不能餓死我們國家幹部吧?」沙沙忽然恨恨地說:「真要這麼搞下去,我看把你爹娘在村裡的兩畝多地要到手,咱們也種苧麻去。你大姐、二姐、三姐家這幾年也賺得差不多了,該我們喝口湯了。」果然六子爹娘來看孫孫時,沙沙就把這事給老人們說了。六子他爹為難地說:「六子、沙沙,這麼些年我那點地都是它們三姐妹在弄,年年也給了我不少糧油的,她們幾個情況都不怎麼好,你們是國家幹部、吃公家飯的,就讓給你姐她們吧。」沙沙就彎起手指頭算細帳:「你們兩老只看到我們是吃公家飯,也沒替我們算算帳,這物價漲這麼快,六子和我一個月才賺三百多塊錢,吃飯的開銷就怕去了兩百多,還要給旺旺買衣服吃零食,還要喝酒隨人情。哎呀現在的人情漲好快,都是三十、三十的拿,這還是最普通的了。遇到了關係好的,都是五十、五十地上人情,哎呀,這還過得下去啊!」六子他爹就說:「要不這樣,我還有點老本,我跟你娘就每月給旺旺一百的零食錢,要得不?」楊陸順就有點生氣,沙沙也沒奈何,真要她去種麻土,還真沒那本事。四姐夫有心叫四姐到麻廠幫忙,哪怕是去做工人的飯也好,省得請人費錢,可四姐不樂意,並不是她吃不得苦,而是旺旺要人照顧,六子沙沙都要上班,總不能讓旺旺沒個著落吧,楞是不肯去,還不時掏錢貼補六子家用。
新平鄉形勢一遍大好,少不了要宣傳宣傳,謝書記指示楊陸順多寫通訊報道報告,多寫多投,一定要把新平鄉的大好形勢傳遍縣裡地區。擔子一壓,大豐村的工作就交給了張文謹,村裡也沒什麼工作需要他眼盯手抓的了。楊陸順的文才還是不凡,連篇累牘的宣傳報道、通訊不時要上宣傳部的簡報、上地區的南風報,投稿子率用稿率都很高。老丘近年來身體一直不怎麼好,孫浩民寫寫一般的材料還湊合,大型點的總結、報告就差老鼻子了,這不謝書記唯才是用,也把一些重要的黨政材料交給楊陸順操刀。那孫浩民也已經是黨政辦副主任,老丘不再他就代理,像條狗一樣緊跟在謝書記屁股後面,似乎很得謝書記欣賞,就小人得志起來,自己想偷懶就假傳聖旨,把個楊黨委當成了秘書使喚。其他線上的如老練、老王等人也不時找楊陸順寫材料,雖然口說是請他幫忙,可也不容回絕,寫好了丟根煙說個謝謝,寫得不滿意了還挑三揀四盡怪話,可憐楊黨委在案牘前勞形,日夜埋頭寫材料撰稿件,那還有心思顧及其他?
這還不算慘,慘就慘在經濟上。這不大傢伙一股腦兒請喝酒,什麼三十六歲、四十歲、爹娘岳父岳母做壽,三天兩頭就請喝酒,沙沙自己儲蓄所人少事不少,還有沙沙原來在街道各單位的朋友們、縣裡的同學都結婚生子,也是三天兩頭請喝酒,區區三百多的收入折騰不了幾次就罄空,不得不動用積蓄老本。楊陸順一回家就只聽見沙沙唉聲歎氣,咒罵陽世上那裡那麼多人情,一想起原來自家辦酒才收三、五元的人情,先如今卻要還三十、五十!去縣裡喝了幾次酒,居然發現縣裡的物價還沒新平鄉的高,直喊新平這地方呆不下去了。
謝書記卻風光得很,原來利群磚窯產品沒銷路一直虧本,村民們意見很大,謝書記上台後就同村裡協商,把磚窯的所有權轉到政府名下,利用減免稅費的方式慢慢還本,這一舉措得到了利群村民的好感,這不才減免了一年,麻價上漲後農民收入大增,也就不在乎那三、四百的小錢了。收回政府後成了鄉辦企業,謝書記就很順應潮流地新設了個鄉鎮企業辦,又從縣裡給鄉政府多要了幾個編製,解決了幾個脫產幹部的問題,自然是頌揚一片,也給了其他脫產幹部巨大的希望,只盼謝書記靈機一動就來了好主意。現在新平鄉農民都富裕起來了,謝書記就把磚窯承包低價給了個外地人,其實也不遠,臨縣西平人,知道底細的就清楚這人是古縣長的小舅子,同時號召新平鄉人修樓房,本來農村裡有了錢辦的頭件大事就是翻新舊屋,哪怕謝書記不號召,農民也會利用閒時起屋的。謝書記利用人們的虛榮心理,大肆宣傳鼓動都起二層的小樓房,讓全縣人都知道咱們新平走上了富裕的金光大道,資金暫時不足的可以到信用社貸低息款,於是新平的農民一窩蜂都開始起小樓房,自然就拉動了市場需求,利群磚窯日夜趕工,還搞了個預制場,才能滿足農民的需求。磚窯的承包人賺得不亦樂乎。到了下半年三季苧麻上市前,也就是金秋十月,新平鄉累計修起了五千多棟小二層樓,基本上全淘汰了土磚結構,換上了紅磚大瓦屋。新平村、建設村、百洲村等鄉政府周圍的村民在政府的要求下全部住進了樓房,配合宣傳效應,新平鄉一躍成了明星鄉鎮。就連地委領導也知道了,地委行署的領導紛紛前來視察,看到一排排整齊的鐵殼灰小二層樓,都留下了這樣那樣的表揚讚美。縣委劉書記屢次被地委黃書記點名表揚,甚至有跡象表明劉書記有望進入地委常委。
然而好景不長,到88年時苧麻價格一落千丈,迅速跌到谷低,接連多年持續低迷,農民們在觀望死心後紛紛挖麻還糧還棉,這是後話。至於苧麻價格為什麼短時間走高又迅速崩塌,農民們一直是懵懂不知的,其實很多人都不解不甚解。八十年代開始,國際上「回歸大自然」和「返樸歸真」的服裝潮流使天然纖維的需求量劇增,極大地刺激了我國苧麻行業的發展,導致我國出現苧麻織品出口量倍增,而原麻需求遠遠不夠,才導致苧麻價格節節攀升,我國的苧麻紡織品雖然出口遠銷歐、美、亞洲70多個國家和地區,在國際市場上享有盛譽。但苧麻的最終消費市場有限,我國苧麻織品不論是直接出口還是經香港等地轉口,主要消費市場基本集中於美國。苧麻發展的高峰是數量的擴張,原料多亂雜,產品單一化,很少在產品質量和使用性能上下功夫,沒有在技術改造和產品升級上做文章,基本上胚紗、胚布一統天下,導致我國苧麻的出口市場受到加工企業、中間商和最終市場的制約。加之市場很不規範,不受計劃約束後,苧麻商販為了爭搶原麻而胡亂抬價,麻農信息不靈,有盲目發展的趨勢。麻農大量種植苧麻,主要只考慮目前價格下的經濟效益,生產跟著價格走,價漲生產一窩風,價跌就紛紛毀麻。造成產品多了沒人要,產品少了就抬價競購。苧麻不像棉花等農產品,棉花多了只是價格低一點,政府收購,而苧麻多了沒及時出售,還存在難保管的問題,吃虧的還是農民。特別是89年後美國中國實行制裁,致使我國苧麻織品出口大幅度下降。當時內銷市場又未形成,苧麻產品出現嚴重積壓,進而出現原麻價格急驟下降和大量庫存,導致苧麻行業一落千丈。隨後出現工廠停產、關門,農民挖麻的結局。
這天傍晚下班楊陸順揉著發痛的太陽穴回家,屋裡安靜得很,沙沙一個人在床上休息,四姐和旺旺、燦燦都不在家,廚房冷火秋煙,楊陸順很奇怪地問:「沙沙,旺旺呢?」沙沙聲音沙啞,似乎哭過:「你姐帶他去喝酒了,叫我們自己弄飯吃。」楊陸順累了一天也沒注意:「那你就去做啊,兩個人隨便搞點什麼吃算了。」沙沙猛地坐起來,蓬頭散髮地說:「隨便隨便,你隨便就自己去做,我吃不下,沒胃口。」楊陸順這才看見沙沙眼睛紅腫著,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哎,你這是怎麼了,誰把你氣成這樣啊?」沙沙說:「還有誰?還不是你家老五啊。不就是個體戶麼,一個開飯館的拽得二五八一樣!我手頭緊,儲蓄所又支不到現金,說好今天去縣裡喝我同學兒子的週歲酒,就去找你家老五借個一、兩百,又不是不還她,她楞說今天沒生意沒現錢,撇著那大嘴巴連個坐都沒讓。要不是你當初幫他們出點子,幫他們拉生意,他們能有今天麼?這下有錢了,眼睛就傲上了天,我、我、,還不都是你不爭氣,你要是現在在鄉里走紅,天天跟謝書記他們一起吃喝,去照顧老五的生意,她能這樣看輕我們麼?搞得我跟著慪氣,什麼東西,不就一農民、一個體戶麼?這鬼地方我呆不下去了,明年年初儲蓄所一撤,我就到縣裡上班去。」楊陸順說:「你知道五姐跟你有意見,你去找四姐嘛。」沙沙淚珠子直滾:「你四姐夫還在找我求貸款呢!我算看透了,求得上時就是自家人,用不上就一腳踹,我告訴你楊陸順,除了你四姐,我沒那麼多什麼姐呀姐夫的。」
楊陸順被沙沙罵得抬不起頭,只得說:「算了算了,氣壞了還得自己買藥吃。我去做飯,你歇會。」楊陸順默默去了廚房淘米做飯,菜早被四姐擇好切好放在了碗櫃子裡,心裡不由一陣感激,心想也怪不得老五那樣,街道上又開了幾家飯館兒,競爭大了很多,如今周鄉長家侄子的飯館生意最好,鄉上、村裡都給面子去那家捧場,這有怨不得別人勢利,錦上添花的自古就比雪中送碳的多。好在范海波和計生辦的招待都基本在老五那裡,比起以前的生意那是差遠,各項費用卻在日漲夜漲,個體戶弄點錢也不容易。拜託我去找人減免點,人家表面敷衍,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再想起現在流行吃的什麼烏龜、腳魚,楊陸順搖了搖頭,真是時代變了,不值錢的東西現在成了搶手貨。
好容易盼到楊陸順他爹七十大壽,沙沙是最為熱心的了,大半年時間喝酒隨人情早就掏空了可憐的三千元積蓄,只盼在六子他爹的壽辰撈回本錢,早就擬好了客人名單,楊陸順格外穩重,跟幾個姐一商量,拒絕了他爹想在建華家自己操辦,就在老五飯館裡辦了,算是照顧老五的生意。作為楊家獨子,按規矩該他負責全部開支,女兒出嫁了算是外人。好在四姐夫的麻廠收入不錯,他也想借此收點人情,就私下提出出一半的開支,把沙沙的眼淚水都感動出來了。到了老頭大壽之日,鄉里鄉親的拖家攜口來了不少,可上人情卻只有十元、五元,楊陸順沙沙的客人基本都是單位上的人,四姐夫四姐交際也廣泛,預定的三十桌總算都坐滿了。
事後一算帳,把沙沙氣得夠戧:建華村上人情簿的不多可吃了整整十桌,虧了一大截,沙沙訂下的名單只來了一半人,本計劃了十桌子這來了五桌人;倒是四姐夫的人來得夠多,上的人情也夠份量,基本都是五十,還有幾個合夥辦廠的兄弟居然上一百、兩百,最可氣的是鄉政府裡有跟四姐夫走得近的,在楊陸順這簿子上只上三十,卻在四姐夫簿子上上了五十。根本沒達到沙沙撈一把的預定目的。四姐看在眼裡,主動承擔了全部開支,也算是讓沙沙心裡好過點,可也想不通一個農民咋還比他們公家人還面子大。
一向瞧不起農村人的沙沙這會算是領教了什麼叫人情冷暖,什麼叫世態炎涼,尤自大罵那些答應來而又不來的人,直喊自己瞎了眼睛。楊陸順其實倒理解那些不來的,都是拿死工資的人,哪裡有那麼多錢來喝酒隨人情嘛,沒錢就只能躲了,總不能顧了面子不管肚子吧?!看著侯勇、葉祝同、范海波等老朋友的名字,楊陸順暗暗念叨:人嘛,有幾個朋友就可以了,那些吃吃喝喝的人,不交也罷。
這一天楊陸順在埋頭寫材料,忽聽到街道上鞭炮聲大作,足足響了半小時,擾得他無心寫作,遁聲尋去一看,劇院旁圍起的空地上霍然冒出了個旱冰場,正開張營業呢。只見葉祝同、電影隊老陳幾個在忙活,有的在賣票,有的在發旱冰鞋。楊陸順走去一問,才知道是文化站和電影隊聯合投資搞了這個溜冰場,葉祝同笑呵呵地說:「楊黨委,這也是響應謝書記的號召,搞副業,開放搞活嘛。」只是搞成了也沒通知這分管他的宣傳黨委,也夠楊陸順意外的了,其實最意外的還是連葉祝同只搞文藝工作的也熱衷上了搞經濟,看來這錢的魔力夠大的。楊陸順帶著唏噓的感慨把這事跟沙沙一說,沙沙倒稱讚起來:「這有什麼不好,聽組織的話,搞活個人的腰包,兩全其美。」楊陸順就覺得有點褻瀆了文化兩個字。
最讓楊陸順意外的卻是蔣大為、劉小慶等著名歌唱家、著名電影演員到南平縣來演出了。那天沙沙欣喜若狂地拉著他搭車回了縣裡,是汪建設在商業局裡搞的內部票,楊陸順起初不相信,等進了縣劇院親眼看到他心目中神聖的藝術家在近在咫尺的舞台上唱歌朗誦,不由對身邊的建設說:「還是藝術家好哇,不遠萬里到我們這小地方來與民同樂。」汪建設象看怪物一樣看著他說:「知道蔣大為唱了兩支歌就得了六千塊、劉小慶朗誦了幾句對白就得五千塊,我也願意到小地方去與民同樂啊!這票最便宜也得三十塊一張,前面領導席有錢你也買不到!現在什麼社會了,一切都講錢的,我的楊同志!」這讓楊陸順震驚得很,原來送戲下鄉是政治任務,不講報酬,感情藝術家們也對錢著了魔啊?!事後才知道這是演員們「走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