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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零六章 君臨東海 文 / 貓膩

    第一百零六章君臨東海

    范閒坐在榻上,輕輕握著奶奶的手,發現奶奶手上的皺紋越來越深了,有一種要和骨肉分離的心悸感覺。診過脈之後,他發現奶奶只是偶爾患了風寒,身體並沒有什麼大礙,然而……畢竟年歲大了,油將盡,燈將枯,也不知還能熬幾年。

    一想到這點,他的心情便低落了下去,再加上此時在樓下的那個皇帝所帶來的震驚,讓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二樓裡安靜了許久後,老夫人歎了口氣說道:「你究竟在擔心什麼呢?」

    「我不知道以後的路要怎麼走?」范閒看著奶奶那張嚴肅的面容,微笑說道,他清楚奶奶嚴肅的面容之下,隱藏的是一顆溫柔的心。

    「這幾年你走的很好。」老夫人的聲音壓的有些低,雖然樓下肯定聽不到他們祖孫二人的對話。她和藹笑著,揉了揉范閒的腦袋,語氣和神情裡都透著一股自豪欣慰。

    以范閒這三年間所取得的地位和名聲,一手教出這個孫子來的老夫人,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得意。

    「行百里路者半九十。」范閒自嘲地拍拍腦袋,說道:「就怕走到一半時腦袋忽然掉了下來。」

    老夫人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孫子,半晌後和緩說道:「是不是陛下來到澹州,讓你產生了一些不吉利的想法?」

    范閒低著頭想了許久,確認了自己先前油然而生的情緒是什麼,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老夫人看著他的雙眼,輕聲說道:「你也大了,但有些話我必須要提醒你。」

    「奶奶請講。」

    「我們范家從來不需要站隊……而你。更不需要站隊,因為我們從來都是站在陛下的身前。」老夫人嚴肅而認真地說道:「只要保證這一點,那你永遠都不會行差踏錯。」

    這句話裡隱含著無數的意思,卻都是建立在對皇帝最強大地信任基礎上,范閒有些疑惑地看了奶奶一眼,卻不敢發聲相問。

    「用三十年證明了的事情,不需要再去懷疑。」

    范閒不如此想,他認為歷史證明了的東西。往往到最後都會由將來推翻。他想了想後說道:「可是在如此情勢下,陛下離開京都,實在是太過冒險。」

    「你呆會兒準備進諫?」老夫人似笑非笑看著自己的孫兒。

    范閒思忖少許後點了點頭:「這時候趕回去應該還來得及。」其實這話也是個虛套,他清楚,皇帝既然在這個時候來到澹州,肯定心中有很重要的想法,不是自己幾句話就能趕回去的,只是身為一名臣子。尤其是要偽裝一名忠臣孝子,有些話他必須當面說出來。

    老夫人笑著說道:「那你去吧,不然陛下會等急了。」

    范閒也笑了笑,卻沒有馬上離開,又細心地用天一道的真氣探入奶奶體內。查看了一下老人家的身體狀況,留下了幾個藥方子,又陪著奶奶說了會兒閒話,直到老人家開始犯午困。才替奶奶拉好薄巾,躡手躡腳地下了樓。

    下到一樓,樓內禮部尚書,欽天監正,姚太監,那些人看著范閒地眼神都有些怪異。這些人沒有想到小范大人的膽子竟然如此之大,在二樓上停留了如此之久,將等著與他說話的皇帝陛下晾了半天。

    這個世界上。敢讓慶國皇帝等了這麼久的人,大概也只有范閒一人。這些大人物們心裡都在琢磨著,陛下對於這個私生子的寵愛,果然是到了一種很誇張的地步。

    范閒對這幾人行了一禮,微笑問道:「陛下呢?」

    禮部尚書苦笑了一聲,用眼神往外面瞥了瞥,給他指了道路。姚太監忍著笑將范閒領出門去,說道:「在園子裡看桂花兒。」

    澹州最出名的便是花茶。范尚書和范閒都喜歡這一口。每年老宅都會往京都裡送,其中一部分還是貢入了宮中。老宅裡的園子雖然不大。但有一角也被范閒當年隔了起來,種了些桂花兒,以備混茶之用。

    走到那角園子外,姚太監佝著身子退下,范閒心裡覺得有些奇怪,御書房地首領太監不在陛下身邊服侍著,怎麼卻跑了?一面想著,他的腳步已經踏入了園中,看見那株樹下的皇帝。

    還有皇帝身邊的那個老傢伙。

    范閒暗吸一口冷氣,難怪姚太監不用在皇帝身邊,原來另有一位公公在側。他走上前去,向皇帝行了一禮,同時側過身子,盡量禮貌而不唐突地對那位太監說道:「洪公公安好。」

    在皇帝的面前,對太監示好,這本來是絕對不應該發生地事情。但范閒清楚洪公公不是一般人,皇帝也會給予他三分尊重,自己問聲好,應該不算什麼。

    洪四癢微微一笑,看了范閒一眼,沒有說什麼,退到了皇帝的身後。

    皇帝將目光從園子裡的桂樹上挪了下來,拍了拍手,回頭對范閒說道:「聽說這些樹是你搬進來種的?」

    范閒應了聲:「是,老宅園子不大,先前裡面沒種什麼樹,看著有些乏味,尤其是春夏之時,外面高樹花叢,裡面卻太過清靜,所以移了幾株。」

    「看來你這孩子還有幾絲情趣。」皇帝笑道:「當年朕住在這院子裡地時候,也是有樹的,只不過都被朕這些人練武給打折了。」

    范閒暗自咋舌,他在這宅子裡住了十六年,卻一直不知道皇帝當年也曾經寄居於此,老太太的嘴也真夠嚴實。

    他忽然想到父親和靖王爺都曾經提過的往事,當年陛下曾經帶著陳萍萍和父親到澹州遊玩,其時陛下還只是個不出名的世子。而就是在澹州……他們碰見了母親和五竹叔。如此算來,當時皇帝住在老宅的時候,也就是……嗯,歷史車輪開始轉動的那瞬間?

    在園子裡散著步,和皇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范閒地心情漸漸有些著急起來,不知道應該找個什麼機會開口,勸皇帝趕緊回京。臉上地表情開始顯得有些不自然起來。

    「朕不是微服。」似乎猜到范閒在想什麼,皇帝微嘲說道:「朕離開京都三日之後,便已昭告天下,所以你不要操太多心。」

    范閒睜大了眼睛,吃驚問道:「陛下……所有人都知道您來了澹州?」

    「錯,是所有人都知道朕要去祭天。」皇帝看了他一眼,將雙手負在身後,當先走出了園子。

    范閒有些疑惑地看了洪公公一眼。趕緊跟了上去,跟在皇帝身後追問道:「陛下,為什麼臣不知道這件事情?」

    皇帝沒有停下腳步,冷笑說道:「欽差大人您在海上玩的愉快,又如何能收到朕派去杭州的旨意?」

    范閒大窘。不敢接話。

    皇帝頓了頓,有些惱怒說道:「你畢竟是堂堂一路欽差,怎能擅離職守?朕已經下了旨了,讓你與祭天隊伍會合。日後回杭州後,你把這些規程走上一走。」

    范閒大窘之後微驚,原來陛下的旨意早已明告天下,讓自己這個欽差加入祭天的隊伍,難怪沿海那些官員會猜到船上的人。只是皇帝先前說的話,明顯是在包庇自己……哎,看來京都那件事情過去幾個月後,陛下地心情似乎不是那麼壞了。

    看著皇帝地腳步邁出了老宅地木門。四周隱在暗處的護衛和院子裡地官員都跟了出來,一時間場間無比熱鬧,范閒再也忍不住,趕上幾步,壓低聲音說道:「陛下……京都局勢未定,即是祭天,那臣便護送陛下回京吧。」

    皇帝停下腳步,回頭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既是祭天。為何又要回京?」

    范閒微怔回道:「祭天自然是在慶廟。」

    「慶廟又不止一處。」皇帝淡淡說道:「大東山上也有座廟。」

    范閒心頭大震,半晌說不出話來。皇帝居然千里迢迢來大東山祭天!難怪隨身的侍叢裡詞臣學士極少,倒是禮部尚書、太常寺、欽天監正這幾個傢伙跟著……祭天廢儲,確實需要這幾個人,只是為什麼這件事情不在京都裡辦,卻要跑到東海之濱來?難道皇帝就一點不擔心……

    「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皇帝的表情有些柔和,似乎覺得這個兒子時時刻刻為當爹的安全著想,其心可嘉,想了想後微笑說道:「既然你無法控制你地擔心,那好,朕此行的安全,全部交由你負責。」

    范閒再驚,連連苦笑,心想怎麼給自己攬了這麼個苦差使,此時卻也無法再去拒絕,只好謝恩應下。

    「呆會兒來碼頭上見朕。」皇帝知道范閒接下來要做什麼,說了一句話後,便和洪公公走出了府門,上了馬車。姚太監帶著一干侍從大臣也紛紛跟了出去。

    范閒站在府門,看著街道上四周那些微微變化的光線,知道虎衛和隨駕的監察院劍手們已經跟了上去,略微放下了心。他召了召手,王啟年從街對面跑了過來,滿臉驚愕地對范閒說道:「大人,先前去的是……」

    范閒點了點頭。

    王啟年很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壓低聲音說道:「這位主子怎麼跑這兒來了?」

    范閒臉色微沉,喃喃說道:「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只知道,如果他出了什麼事兒,我可就完了。」

    如果皇帝在祭天地過程之中遭了意外,身為監察院提司,如今又領了侍衛重任的范閒,自然會死的很難看,至少京都裡的那些人們,一定會把這個黑鍋戴到范閒地頭上,他們自己卻笑瞇瞇地坐上那把椅子。

    范閒握著拳頭,苦笑自嘲說道:「我可不想當四顧劍……傳院令下去。院中駐山東路的人手全部發動起來,都給我驚醒些,誰要是靠近大東山五十里之內,一級通報。」

    王啟年應下。

    范閒又道:「傳令給江北,讓荊戈帶著五百黑騎連夜馳援東山路,沿西北一線佈防,與當地州軍配合,務必要保證沒有問題……若有異動。格殺勿論。」

    王啟年抬頭看了大人一眼,東山路的西北方直指燕京滄州,正是燕小乙大都督大營所在,只是兩地相隔甚遠,燕小乙若真有膽量造反弒君,也沒有法子將軍隊調動如此之遠,還不驚動朝廷。

    「小心總是上策。」范閒低頭說道,心裡無比惱火。皇帝玩這麼一出,不知要嚇壞多少人。

    王啟年領命而去,此時一位穿著布衣地漢子走到了范閒的身邊,躬身行禮道:「奉陛下旨意,請大人吩咐。」

    范閒看了此人一眼。溫和說道:「副統領,陛下的貼身防衛還是你熟手些,有什麼不妥之事,我倆再商量。」

    慶國皇宮的安全由禁軍和大內侍衛負責。兩個系統在當年基本上是一套班子,幾年前的大內侍衛統領是燕小乙,副統領則是宮典,統領禁軍與侍衛。

    而在慶歷五年范閒夜探皇宮之後,皇宮地安全防衛佈置進行了一次大的改變,燕小乙調任征北大都督,禁軍和侍衛也分割成了兩片,如今的大皇子負責禁軍。而宮內地侍衛由姚太監一手抓著。

    此時與范閒說話的人,正是大皇子的副手,禁軍副統領大人。范閒與他說話自然要客氣一些,卻不及寒暄,直接問道:「禁軍來了多少人?」

    「兩千。」禁軍副統領恭敬回道:「都在澹州城外應命。」

    范閒點了點頭,心想兩千禁軍,再加上皇帝身邊那些如林高手,安全問題應該可以保障。

    他回頭看了一眼老宅裡隱現一角的二層小樓。微微出神。想到第一次離開澹州的時候,奶奶曾經說過讓自己心狠一些。同時也想到奶奶曾經說過,自己地母親便是因為太過溫柔,才會死於非命。

    范閒更在這剎那間想到了幼年時,奶奶抱著自己說過地那些話,那些隱隱的真相,忽然間,他地心動了一下——然而卻馬上壓制了下來,歎著氣搖了搖頭。

    陛下身邊的洪公公深不可測,五竹叔不在身邊,影子和海棠也不在,自己加上王十三郎,力量並不足夠強大,而且自己遠在澹州,無法遙控京都裡的動向,最關鍵的是……范閒必須承認,直至今日,皇帝老子對自己還算不錯。

    他自嘲地一笑,想這份意『淫』從自己的腦海中揮了出去。

    禁軍副統領卻不知道他心裡在想著某些大逆不道地事情,以為小范大人是擔心陛下安全,少不得勸說了幾句,拍著胸脯表示了一下信心。

    澹州的碼頭上,圍觀的百姓早已經被驅逐的看不見了蹤影,來往地漁船也早已各自歸港,整座城,似乎都因為碼頭上那位身穿淡黃輕袍的中年男子到來,而變得無比壓抑和敬畏。

    只有天上的浮雲,海中的泡沫,飛翔於天水之間的海鷗似乎感受不到這種壓力,依然很自在的飄著,浮著,飛著。

    鳥兒在海上覓食,發出尖銳的叫聲,驚醒了在碼頭上沉思的皇帝陛下。

    他向後召了召手,說道:「到朕身邊來。」

    先前一直在木板碼頭下方看著皇帝身影地范閒,聽著這話,跳上了木板,走到了皇帝的身邊,略微靠後一個位置,向著前方,看著那片一望無際的大海。

    「再往前一步。」皇帝負著雙手,沒有回頭。

    范閒一怔,依旨再進一步,與皇帝並排站著。

    海風吹來,吹的皇帝臉頰邊的髮絲向後掠倒,卻沒有什麼柔媚之意,反而生出幾份堅毅到令人心折的感覺。他的腳下,海浪正在拍打著木板下的礁石,化作一朵雪,兩朵雪,無數朵雪。

    「把胸挺起來。」皇帝眼睛看著大海地盡頭,對身旁地范閒說道,「朕不喜歡你扮出一副窩囊樣子。」

    范閒微微一笑,明白陛下此時的心境,依言自然放鬆,與他並排站著,並不開口說話。

    「朕上次來澹州地時候,連太子都不是。」皇帝緩緩說道:「當日陳萍萍就像洪四癢一樣站在身後,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時一樣,與朕並排站著,洗沐著澹州這處格外清明的海風。」

    「自從當上太子後,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並排站著了。」

    范閒微微偏頭,看見陛下的唇角閃過一絲自嘲。

    皇帝微嘲說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戰,不說站,便是敢直著身子和朕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范閒恰到好處地歎了一口氣。

    「當日我們三人來澹州是為了散心,其時京都一片混亂,兩位親王為了奪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時只是位不起眼的誠王爺。」皇帝淡漠說道:「我們這些晚輩,更是沒有辦法插手其中,只好躲的離是非之地越遠越好。」

    他偏頭看了范閒一眼,說道:「其實和你現在的想法差不多,只不過你如今卻比當年的朕要強大許多。」

    范閒微笑說道:「關鍵是心……不夠強大,有些事情,總不知該如何面對。」

    「想不到你對承乾還有幾分垂憐之情。」皇帝回過頭去,冷漠說道:「不過這樣很好……當年我們三人在這碼頭之上,看著這片大海,胸中卻沒有對誰的垂憐之情,我們想的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夠活下去……朕時常在想,當日看海,或許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現一個神仙。」

    范閒沉默著,知道皇帝接下來會說什麼。

    「海上什麼都沒有,就像今天一般。」皇帝緩緩說著,唇角再次浮現出一絲笑意,「然而當我們回頭時,卻發現碼頭上多了一位女子,還有她那個很奇怪的僕人。」

    范閒悠悠嚮往說道:「其實兒臣一直在想,當年您是如何結識母親的。」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閒這神來一聲兒臣震動了少許,才發現這小子竟是下意識裡說了出來,唇邊不由露出一絲很欣慰的笑意。

    然而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說道:「先前與你說過,從沒有人敢和朕並排站著……卻只有你母親敢……不論是做太子還是皇帝,你母親都敢與朕並排站著,看看大海,吹吹海風,根本不把朕當什麼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時候會毫不客氣地鄙視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後,這個世界上便再也沒有這種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襲她幾分,只是覺著你不要太過窩囊,平白損了朕和你母親的威風。」

    范閒苦笑想著,這是您在撫古追今,才允許我站會兒,至於威風……還是免了吧,小命要緊。

    「陛下,還是回京吧。」范閒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略帶憂慮之色說道:「離京太久,總是……」

    見他欲言又止,皇帝冷冷說道:「把你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你不過是想說,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懷不軌。」

    皇帝看著大海,平靜到了冷漠的地步,輕聲說道:「朕此行臨海祭天,正大光明地廢儲,便是要瞧瞧,誰有那個勇氣和膽量,便要看看,今日慶國之江山,究竟是誰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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