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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零四章 君之賤(上) 文 / 貓膩

    第一百零四章君之賤(上)

    太子與范閒從血緣上來說是兄弟,二者之間並沒有不可化解的仇恨,那些終究是長輩們的事情。太子也曾經向范閒表示過和解的意願,只是范閒不可能相信而已,最關鍵的是,范閒清楚,太子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強大的心神來打倒自己。

    所以范閒這半年來的所有行動,最大的目標其實是長公主,沒有想到皇帝最後只是將其幽禁,卻要趕在前頭將太子廢掉,這個事實讓范閒琢磨許久,總覺得在順序上有些問題,以皇帝老子這多年來在天下角鬥場中的浸『淫』,應該不會犯這種錯誤才是。

    不管順序有沒有錯誤,廢儲之事在慶國的朝野上下,終究是轟轟烈烈地展開了。轟轟烈烈這個詞也許用的並不準確,所謂風起於萍末,歷史上任何一件大事,在開頭的時候,或許都只是官場上一些不起眼的風聲。

    在數月之前,東宮失火,太子往南詔,這已經就是風聲。

    而當監察院的八處扔出一些陳年故事。太理寺忽然動了興趣對當年征北軍冬襖的事情重新調查,戶部開始配合研究那些銀子究竟去了哪裡……風聲便漸漸的大了起來。

    去年春和景明之時,太子與二皇子兩派為了打擊范閒,便曾經調查過戶部,最後找到的最大漏洞,便是征北軍冬襖地問題,但太子當時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查到最後竟然是查到了自己的頭上。幸虧陛下後來收了手。太子才避免了顏面無光的下場。

    可如今朝廷將這件舊事重提,朝堂上下的臣子們都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太子方面早就已經沒有太多的忠派角色,陛下是準備讓太子扔誰出來贖罪呢?

    哪怕到了這個時候,依然沒有大臣想到陛下會直接讓太子承擔這個罪責,所以當大理寺與監察院將辛其物索拿入獄後,都以為這件事情暫時就這樣了了。

    沒有想到辛其物入獄不過三天,便又被放了出來。這位東宮的心腹,太子的近臣,因為與范閒關係好地緣故,在監察院裡並沒有受什麼折磨,也沒有將太子供將出來。

    饒是如此。監察院與大理寺依然咬住了太子,將密奏呈入御書房中,又在一次御書房會議裡,呈現在了門下中書。六部尚書那些慶國權力中心人物的眼前。

    舒蕪與胡大學士替太子求情,甚至做保,才讓皇帝消了偽裝出來的怒氣。但是散朝之後,這兩位大學士再一次聚在一起飲酒時,卻忍不住長噓短歎了起來。

    陛下是真的決心廢儲了,可他們二位身為門下中書大學士,必須要保太子,這和派別無關。只是他們身為純臣必須要表示出來的態度,太子一天是儲君,他們就要當半個帝王看待,皇帝也不會苛責於此。

    最關鍵的是,以胡舒二人為代表的朝中大臣們,都認為太子當年或許荒唐糊塗,但這兩年著實進益不少,為了避免朝中因皇權爭奪而產生大的震盪。為了提前防範遠在江南地范閒參合到這些事情當中。他們真的很希望陛下能夠將心定下來,將慶國將來遙遠的前途定下來。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如今的太子,都是慶國最好的選擇,既避免了慶國地內耗,又防止了監察院……那年輕人的獨大。

    慶國皇帝不是昏君,知道君臣之間制衡給慶國帶來的好處,也料到了廢儲之事一定會引起極大的反對聲浪,所以他暫時選擇了沉默,似乎在第一次風波後,他廢儲地念頭被打消了。

    然而胡舒大學士以及所有的大臣們都清楚地知道,自家這位陛下是個不輕易下決斷的人,可一旦他做出了選擇,那不論會面對怎樣的困難,他都會堅持到底。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江南路總督薛清大人的明折送到了宮中,於大朝會之上當廷念出,字字句句,隱指東宮,其間暗藏之意,眾人皆知。

    舒蕪勃然大怒,雖知此勢逆而不能回,依舊出列破口大罵薛清有不臣之心,滿口胡謅不臣之語。

    皇帝憐舒蕪年老體弱,令其回府休養三月,未予絲毫責罰。

    另六路總督明折又至,語氣或重或輕,或明或暗,但都隱諱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此時的情況已經漸漸明瞭,皇帝有心廢儲,七路總督迫於聖威上書相應,只有朝中那些尚書正卿一流的大臣們被夾在中間,他們便是想反對,也覺得上有天遮,下有刺起,渾身上下好不難受。

    然而舒蕪雖然被請回府,門下中書卻依然發揮著慶國皇帝允許他們發揮地正流作用,朝中的大臣們,膽子大的在朝會上斟酌詞語,表示著反對的意見,膽子小的保持著沉默……沒有一位大臣在皇帝的暗示下,奮勇上書,請陛下易儲。

    是的,就算再喜歡拍馬屁的人,也很難做出這種事情,滿朝文武,滿京都地百姓都在看著這些官員,太子並沒有犯什麼大錯,卻要被廢,實在是說不過去,日後更無法在史書上解釋。

    這次朝會散後,幾名文臣地代表來到了舒府,小心翼翼地徵求著舒大學士的意見。反正陛下清楚這些事情,他們也不怕有人奏自己結黨。

    舒蕪穿著一身布袍子,沉默許久後,笑著說道:「天下萬事萬物,總要講究一個道理,尤其是儲君之事,上涉天意,下涉萬民。若理不通,則斷不能奉……范閒曾經說過,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此乃國事,並不是天子家事,舒蕪身為臣子,上要替陛下解憂。旁要替慶國除慮。聖心無需揣摩,便問己心便是。」

    「陛下心意已定,怎奈何?」

    舒蕪捉著頜下地鬍鬚,像平日裡那般嘻嘻哈哈說道:「先生曾經說過,君有亂命。臣不能受。」

    他口中的先生,自然就是那位已經辭世近兩年的莊墨韓莊大家。文臣分頭回家,各自沉默不語。

    其實皇帝如果想暗示臣子們上書,還有很多方法。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那些朝中的代言人,但很奇妙地是,自從風波起,除了戶部尚書范建外,皇帝便從來沒有宣召過哪位大臣單獨入宮。所以臣子們也在疑惑,是不是陛下的心意還沒有定下來——他們不是七路總督那種陛下的家奴角色,更不敢胡亂上書。

    朝廷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對峙之中,而身在東宮。處於事件正中心的太子殿下,卻依舊溫和恬靜,似乎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的派系裡根本沒有什麼得力的人,今次卻贏得了這麼多文臣的支持,這可以說是一種意外之喜,卻也是一種……意外之驚。

    所以太子在暗自感激之餘,愈發沉默。

    而在這次廢儲風波之中,有兩個置身事外地年輕人。最吸引群臣的目光。這兩位年輕權貴模樣氣質都有些相近。而且與太子的關係都很複雜,偏生時至今日。他們的表現相當出乎人們的意料。

    第一個自然是范閒,如今在人們的眼中,他是地地道道的三皇子派,而且他本身又是陛下的私生子,身份太過敏感。可是七路總督上書前後,他在江南保持著死一般地沉默,日常的進宮帖子,根本沒有一絲字眼提到此事,只是在內庫與周邊的日常事務上繞圈子。而監察院雖然從戶部查到了東宮,但力度明顯也沒有群臣們想像的那般強烈,所有人都看的清楚,監察院在京都地行動,和范閒沒有什麼關係。

    以至於人們忽然想到一椿事情,陛下將范閒扔到江南,是不是也有將他與監察院割裂開來的想法?而一向表面溫柔、內心堅毅的范提司,為什麼不肯抓住這個機會痛打落水狗?

    第二個便是二皇子。在范閒入京之前,這位二皇子一直深受陛下寵愛,在陛下諸子中第一個封王,在朝中周納了一大堆文臣相伴左右,後來眾人又知長公主明裡保的太子,暗裡保地是他……這位二皇子不簡單,隱隱與太子分庭抗禮,所謂奪儲,其實最先前指就是他。

    可是這半年裡京都大事不斷,卻似乎與這位二皇子都沒有什麼關聯,長公主被幽禁後,二皇子一點事兒沒有,反而是太子被陛下放逐了一道。

    如今太子被廢之勢危急,按理講,二皇子應該是受益最大之人,他理所應當有所行動才是。就算他為了避嫌,為了討陛下歡心,謹持孝悌二字,一直保持沉默也便罷了,可是他居然……親自上書替太子辯解征北軍冬襖一案,更暗中發動了派系中的官員,站在了皇帝心思的對立面。

    當然,他在朝中的勢力基本上已經被范閒的兩次戰役打的稀里嘩啦了,可經營這麼多年,總還有些說話的嘴,最關鍵的是,他娶了葉靈兒之後,便等若成了葉家地半個主子,他替太子說話,確實有些作用。

    太子的兩個兄弟,兩個最大的敵人,在太子最危險的時候,用不同的方式表示了支持,這真是一個很奇妙美妙玄妙的局面。

    想必慶國皇帝這時候的心情一定很複雜。

    而在廢儲之事尚未進入高潮時,天下間最凶險的三處邊境之一上,卻已經發生了一次高潮,驚得本已人心惶惶地慶國朝臣反而變得亢奮起來。

    最凶險地三處邊境是北齊與北蠻之間的邊境,南慶與西胡之間地邊境,以及……南慶與北齊之間地邊境。

    極北之地連續三年暴雪,凍的北蠻牛死馬斃。只好全族繞天脈遷移,歷經萬里苦征,終於從北齊的北方繞到了南慶的西方,只是為此付出了全族人口十去七八的悲慘代價。

    這是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對於當世來說,更是產生了極深遠的影響。首先是北齊人再也不用擔心背後那些野蠻高大的荒原蠻人,他們終於可以騰出手來應付一下南邊地慶人——那隻手,自然就是一代名將上杉虎。

    而西胡在用了兩年時間消化掉北蠻來投部落之後。實力陡然急增。因為北蠻活下來的人雖然少,但可以熬住萬里奔波,無食無藥之苦的族人,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銳青年男女了。

    慶國腹背受敵,壓力劇增。

    這才有了定州葉家的急援西線,而靖王世子李弘成,此時正在西方和那些胡人們捉迷藏。

    北方燕小乙也提前回營,用強大的軍力。壓制著上杉虎的謀略與北齊人的壞主意。

    而這次邊境線地高潮,正是爆發在北線,征北大都督燕小乙與一代名將上杉虎之間。

    當上杉虎領軍後撤,給燕小乙留下空間時間去思考去準備時,燕小乙卻是根本沒有去思考自己在慶國的後路。去準備迎接慶國皇帝的逮捕,直接揮兵北上,挾兩萬精銳,沿滄州燕京中縫一線。突擊北營!

    兵不厭詐,兵勢疾如颶風,燕小乙完美地貫徹了這一宗旨,根本沒有向樞密院請示,也來不及等候慶國皇帝的旨意,便親率大軍,殺將過去。

    而此時,那位在沙場上向來算無遺策的上杉虎。明顯沒有料到燕小乙自身難保之際,居然還有心思出兵來伐。

    其時北齊軍隊正緩撤五十餘里,紮營未穩,驟遇夜襲,損傷慘重。而南慶軍隊,總共只付了五千條人命。

    是為滄州大捷。

    在人們地印象中,這似乎是上杉虎第一次吃敗仗。

    當消息傳回京都後,不論是被命令休養的舒大學士。還是在街上賣酒水的百姓。都激動了起來,深埋在慶國人血液中的好戰與拓邊熱情。被這一次「無恥」地大捷調動到了頂點。

    一直飄蕩在京都上空地那片烏雲,似乎也不再那麼刺眼,人們都在想,有了這麼大好的消息,陛下總不至於還要堅持自己的荒謬,與人們的情緒做出相反的事情,實在不是什麼太好的選擇。

    隨著戰報的來臨,馬上來臨的便是北齊皇帝地國書,在書中北齊皇帝大怒痛罵,言道兩國交好,爾等卻如何如何,十分無恥。

    收到國書之後,慶國皇帝只是笑了笑,便將這件事情交給鴻臚寺與禮部去處理。如今的天下,國境的劃分總是那麼模糊,誰進了誰的國土,總是一個很難說清楚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誤會,過些日子再道歉好了,反正殺了的人也不可能再活過來。

    皇帝微笑對身旁的洪公公說道:「燕小乙不錯,知道用正確地方式來向朕闡明他存在地意義。」

    是的,沒有存在意義地人,那就不應該再存在下去。

    比如太子。

    所以大理寺繼續審問冬襖一案,監察院繼續挖掘太子做過的所有錯事,最無恥的是八處,似乎準備要將太子小時候調戲宮女的事情都寫成回憶錄。

    廢儲之事並沒有因為燕小乙獲得的大勝而中斷,只是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又在群臣失望的注視下,緩慢而不容置疑地推行起來。

    這一切與范閒都沒有關係。

    他這個時候在一艘民船之上,看著手裡的院報發呆,心想皇帝老子果然比自己還要不要臉一些,看來再過些時日,薛清曾經提到的祭天便要開始了,不知道到時候京都裡那座安靜的慶廟會是什麼模樣。

    找到太子有可廢之理,然後祭天求諭——皇帝乃天子,太子自然是天的孫子,如果老天爺認為這個孫子不乖,那老天爺的兒子也只好照辦。

    這要寫將出來,在史書上會漂亮許多。

    真真無恥之極。

    范閒搖了搖頭,將院報放下。自從薛清開始上書,他便逃離了蘇州,未回杭州,未至梧州,只是喬裝打扮,化成民眾上了民船,下意識裡想離這個政治漩渦越遠越好。

    他也知道二皇子上書保太子的事情,心想老二的心也真夠狠的。

    他又想到滄州大捷一事,眼瞳裡閃過一絲疑惑,對於兵事這種東西,他向來一竅不通,只是總覺得像上杉虎那種恐怖的角色,怎麼會在燕小乙手上吃這麼大個虧?最關鍵的是,輕啟戰事,此乃大罪,臣子百姓們可以像看戲一樣的高興,皇帝怎麼也會像白癡一樣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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