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零二章 荒唐言 文 / 貓膩
第一百零二章荒唐言
經過了數月的跋涉,慶國太子李承乾一行人,終於從遙遠的南詔國回到了京都。京都外的官道沒有鋪黃土,灑清水,青黑的石板路平順地貼服在地面,迎接著這位儲君的歸來,道路兩旁的茂密楊柳隨著酷熱的風微微點頭,對太子示意。
城門外迎接太子歸來的是朝中文武百官,還有那三位留在京中的皇子,一應見禮畢,太子極溫和地扶起二位兄長和那位幼弟,執手相看,有語不凝噎,溫柔說著別後情狀。
大皇子關切地看著太子,確認了這趟艱難的旅程沒有讓這個弟弟受太大的折磨,方始放下心來。他和其他的人一樣,都在猜忖著父皇為何將這個差使交給太子做,但他的身份地位和別的人不同,加上自身心性淡然,並不願做太深層次的思考,反正怎麼搞來搞去,和他也沒有關係,只要承乾沒事就好。
而那位在王府裡沉默了近半年的二皇子,則用他招牌般的微笑迎接著太子歸來,只是笑容裡夾了一些別的東西,一絲一絲地沁進了太子的心裡。太子向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李承乾牽著老三的手,看著身旁這個小男孩恬靜乖巧的臉,忍不住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時勢發展到今日,這個最小的弟弟卻已經隱隱然成為了自己最大的對手,實在是讓人很想不明白。
他忽然又想到,南詔國那位新任的國主,似乎與老三一般大,他的心忽然顫了一下,牽著三皇子的手下意識裡鬆了鬆,只是食指還沒有完全翹起,他便反應了過來。復又溫和而認真地牽住了那隻小手。
太子清楚,自己的三弟可比南詔那個鼻涕國主要聰明許多,更何他的老師是范閒。只是三皇子望向太子的眼神顯得那樣鎮定,遠超出小孩子應有地鎮定,而且一絲別的情緒也沒有。
幾位龍子站在城門洞外,各有心思,太子微微低頭,看著陽光下那幾個有些寂寞的影子。有些難過地想到,父子相殘看來是不可避免,難道手足也必須互相砍來砍去?
太子入宮,行禮,回書,叩皇,歸宮。
一應程序就如同禮部與二寺規定的那般正常流暢,沒有出一絲問題。至少沒有人會發現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神情有絲毫異常,只是人們注意到,陛下似乎有些倦,沒有留太子在太極殿內多說說話,完全不像是一個不見近半年的兒子回家時應有的神情。便讓太子回了東宮。
在姚太監的帶領下,太子來到了東宮地門外,他抬頭看著被修葺一新的東宮,忍不住吃驚地歎了一口氣。那日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被自己一把火燒了,這才幾個月,居然又修復如初……看來父皇真的不像把事情鬧的太過聳人聽聞。
他忽然怔了怔,回頭對姚太監問道:「本宮……呆會兒想去給太后叩安,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太監一愣,他負責送殿下回東宮,自然是稟承陛下的意識暗中監視,務必要保證太子回宮。便只能在宮中,這等於一種變相的軟禁,只是太子忽然發問,用的又是這種理由,姚太監根本說不出什麼。
他苦笑一聲,緩緩佝下身去,微尖回道:「殿下嚇著奴才了,您是主子。要去拜見太后。怎麼來問奴才?」
太子苦澀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推開了東宮那扇大門,只是入門之時,下意識裡往廣信宮地位置瞄了一眼。他知道姑母已經被幽禁在皇室別院之中,由監察院的人負責看守,那座他很熟悉嚮往的廣信宮……已經是空無一人,可他還是忍不住貪婪地往那邊看了幾眼。
姚太監在一旁小心而不引人注意地注視著太子的神情。
太子卻根本當他不存在一樣,怔怔望著那處——他心裡想著,人活在世上,總是有這麼多的魔障,卻不知道是誰著了魔,是誰發了瘋,他想到姑母說地那句話,心臟開始咚咚地跳了起來,是的,人都是瘋狂的,天下是瘋狂的,皇室中人人人都有瘋狂地因子,自己想要擁有這個天下,就必須瘋狂到底。
因瘋狂而自持,他再次轉過身來,對姚太監溫和地笑了笑,然後關上了東宮的大門。
依理論,關門這種動作自然有宮女太監來做。只是如今的東宮太監宮女遠遠不及禮制上額定的人數,數月前,整個皇宮裡有數百名太監宮女無故失蹤,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太子知道他們去了地下……現在的東宮雖然補充了許多太監宮女,可是這些新手明顯有些緊張。
皇宮裡死了這麼多人,自然隱藏不了多久,只是沒有哪位朝臣敢不長眼地詢問,一者這不是他們該管的事情,二者臣子們也是怕死的。
一路行進,便有宮女太監叩地請安,卻沒有人敢上前侍候著。
太子自嘲地一笑,進了正殿,然後……皺起了眉頭,抽了抽鼻子,因為他聞到了一股很濃重的酒味,一股濃地令人作嘔的酒味飄浮在這慶國最尊貴的宮殿之中。
殿內的光線有些昏暗,只點了幾個高腳燈,李承乾怔了怔,回復了一下視線,這才看見那張榻上躺著一個熟悉的婦人,屏風一側,內庫出產的大葉扇正在一下一下地搖著,扇動著微風,驅散著殿內令人窒息的氣味。
那婦人穿著華貴的宮裝,只是裝飾十分糟糕,頭髮有些蓬鬆,手裡提著一個酒壺,正在往嘴裡灌著酒,眉眼間儘是憔悴與絕望。
拉著大葉扇地是一個看不清模樣地小太監。
李承乾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但旋即歎了口氣,眼中浮出一絲溫柔與憐惜,走向前去。他知道母后為什麼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也厭憎於對方平日裡的故作神秘,一旦事發後卻是慌亂不堪。但她畢竟是自己地母親。
「母親,孩兒回來了。」
半醉的皇后一驚,揉著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了面前的年輕人是自己地兒子,半晌後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踉蹌地坐了起來,撲到太子的面前,一把將他抱住。嚎哭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太子抱著母親的身體,和聲笑著說道:「一去數月,讓母親擔心了。」
皇后的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口齒不清說道:「活著就好,就好……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自從陛下將太子發往南詔後,皇后的心思便一直沉浸在絕望之中,她和皇帝做了二十年夫妻。當然知道龍椅上的那個男人是何等樣的絕情恐怖,她本以為太子此番南去,再回來便難,此時見著活生生地兒子,不由喜出望外。在絕望之中覓到一絲飄忽的希望。
太子自嘲地笑了笑,抱著母親,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了幾句。皇后直到今日還不知道皇帝為何會忽然放棄太子。太子也沒有告訴她實情,皇室中人雖然瘋狂,但在孝道這個方面做的都還算不錯。
所以太子也不打算告訴母親自己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險厄,多少困難,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幫忙,自己就算能活著回來,只怕也是會就此纏綿病榻,再難復起。
過了不久。半醉的皇后在太子的懷裡漸漸沉睡,太子將她抱到榻上,拉上一床極薄的繡巾,揮手止住了那個拉大葉扇的太監動作,自己取了一個圓宮扇,開始細心地替皇后扇風。
不知道扇了多久,確認母親睡熟後,太子才扔下圓宮扇。坐在榻旁發呆。將自己地頭深深地埋入雙膝之間,許久也未曾抬起頭來。
他抬起了頭。臉色微微發白,眼光飄到了一旁,看著這座空曠寂寞的宮殿內唯一的太監,問道:「娘娘這些日子時常飲酒?」
「是。」那名小太監從陰影處走了出來,極為恭謹地跪下行了一禮。
看著那太監抬起來的面寵,太子吃了一驚,旋即皺起了眉頭,微嘲說道:「一座東宮百餘人,如今就你一個人還活著了。」
那太監不是旁人,正是當初的東宮首領太監,洪竹。洪竹面上浮現一絲愧疚之色,低下頭去,沒有說什麼。事情至此,整個東宮地下人全部被皇帝下旨滅口,就他一個人活著,已經說明了所有的真相。
雖然洪竹從來沒有向皇帝告過密,但他向范閒告過密,而這一切事情似乎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洪竹臉上的愧疚之色並不是作假,他在東宮的日子,皇后與太子對他都算不錯,尤其是皇后對他格外溫和,這些日子裡,他奉陛下地嚴令暗中服侍監視皇后,看著這位國母如何由失望而趨絕望,日夜用酒精麻醉自己,心中難免生起幾絲不忍來。
太子靜靜地望著他,忽然難過地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當初還以為你是得罪了范閒,父皇才趕你過來,原來……本宮忘了,你終究是御書房出來的人……那你和澹泊公之間的仇是真的嗎?」
「是真的。」洪竹低頭回道:「只是奴才是慶國子民,自然以陛下之令為先。」
太子不知為何,忽然勃然大怒,隨手抓起身邊一個東西砸了過去,破口大罵道:「你個閹貨,也自稱子民!」
扔出去的東西是他先前替皇后扇風的圓扇,輕飄飄地渾不著力,沒有砸著洪竹,在洪竹的身邊飄了下去,落在了那件太監衣裳地下襟上。
太子怕驚醒了母皇,十分困難地平伏了喘息,用怨恨的目光看著洪竹:「看來陛下真的很喜歡你……知道了這麼大的事情,居然還把你這條狗命留了下來。」
洪竹叩了兩個頭,有些疑惑問道:「殿下,什麼事情?」
太子醒過神來,沉默半晌後忽然說道:「如今的東宮早已不是當初,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如果你想離開,我去給父皇說。」
洪竹的面色有些猶豫。片晌後咬牙說道:「奴才……想留在東宮。」
「留在東宮監視?」太子壓低聲音譏誚說道:「整座宮裡都是眼線,還在乎多你這一個?」
事態發展到今天,太子知道陛下終究是要廢了自己的,既然如此,何必還在這隱秘的自家宮內惺惺作態?
「奴才想服侍皇后。」
太子沉默了一陣後,忽然歎了口氣,臉上浮現了一絲憐憫地神情,望著洪竹說道:「秀兒也死了?」
跪在地面上地洪竹身子顫抖了一下。許久之後,有些悲傷地點了點頭。
「這幾個月裡,宮裡有什麼動靜?」太子靜靜地望著洪竹,問出一個按理講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洪竹沉默了許久,然後說道:「陛下去了幾次含光殿,每次出來地時候都不怎麼高興。」
太子面帶微笑,心情稍微輕鬆了一些,讚賞地看著洪竹說道:「謝謝。」
洪竹低下頭。道:「奴才不敢。」
太子坐在榻邊開始思考,父皇明顯沒有將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太后娘娘,皇帝雖然縱橫天下,無一敢阻,可是父皇這種皇帝。卻依然被一絲心神上的繫絆所困擾著。
比如像草紙一樣的面子,比如那個孝字。
慶國講究以孝治天下,皇帝他給自己套上了一個籠子。
李承乾微微握緊拳頭,知道自己還有些時間。父皇要廢自己還需要時間來安排言論,監察院的八處就算想營造出那種風聲,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秀兒死了,不知道洪竹是什麼樣地感覺。」范閒輕聲說道:「如果是個一般的太監,或許不會考慮太多,但是我清楚,洪竹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太監,他讀過書。開過竅,所以他講恩怨,重情義……說來說去,秀兒之所以被殺死,是我的問題,是他的問題,是我們兩個人一手造成了皇宮當中數百人的死亡。」
他皺起了眉頭:「對於陛下的狠辣,似乎我們的想像力還是顯得缺乏了一些。好吧。就算洪竹不恨我。但他肯定恨他自己,這樣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他又一次說了聲好吧。然後很難過地說道:「可那幾百人地死亡總是我造成的……是的,我是一個很淡薄無情的人,可是終究不是五竹叔那樣的怪物,心裡還是覺得怪怪地。以前我就和海棠說過,殺幾十人幾百人,我可能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我不能當皇帝,是因為我還做不到幾萬人死在我面前,我可以保持平靜。」
「皇帝要廢太子,是我暗中影響的……當然,就算我不影響,這件事情終究也會爆發。」范閒搖了搖頭,「可是現在我又要讓皇帝不要這麼快廢掉太子,為什麼?這豈不是很無聊和荒唐?我究竟是在怕什麼呢?」
「烈火烹油之後,便是冷鍋剩飯……」他自嘲地笑了起來,「如果太子老二長公主都完蛋了,我就是那剩飯剩菜,就算陛下真的疼愛我,願意帶著我去打下一個大大的天下……可是你也知道,我是個和平主義者,嗯,很虛偽地和平主義者,我不喜歡打仗,我這兩年做了這麼多事情,不就是為了保持現在的狀態嗎?」
「所以我必須拖一下,至少在我準備好之前,不能讓皇帝進入備戰的軌道,到時候讓老大去領軍,讓我當監軍,殺入北齊東夷,刀下儘是亡魂……這種鐵血日子想起來就覺得難過。」
「這是潛伏著的主要矛盾,你是知道的。」
范閒說完這句話後,收好了面前的那張紙,將他重新放回了箱子之中,然後開始歎氣,惱火於自己的好奇心,每次總是忍不住將母親的信拿出來再看一遍,可每看一遍都麻煩地要死。
他此時在杭州,在華園,門口那個大大的箱子依然敞開著,內裡的雪花銀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如同范尚書一樣,他也學會對著一張紙說話,只是父親是對著畫像,他沒有那個能力,只好對著信說話。
有很多話不能對人講,唯一能講的幾個人都不在身邊,所以范閒憋的很辛苦,以往有段時間,甚至把王啟年當成了最好的聽眾,可是為了讓王老頭不被自己的話嚇成心肌梗塞,他終於還是終止了對老王地精神折磨。
五竹叔不在,若若不在,婉兒不在,海棠不在,縱有千言萬語,又去向誰傾訴?大逆不道,不容這個世間地心思,能從哪裡獲得支持?
范閒開始逐漸感受到了那種寂寞感,那種老娘很孤單裡蘊藏著的意思。
而他對於自己地第二次生命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