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九一六章 朕的江山朕做主!(中) 文 / 三戒大師
第九一六章朕的江山朕做主!(中)
北京,官帽胡同,張四維府。
一頂綠呢大轎直接抬入府,在轎庭穩穩落下。下來的是大明戶部右侍郎楊俊民,此來是為了探視臥病在家的大表哥。
張德將其引進後宅,直入臥房,只見張四維坐在一張紅絲絨的安樂椅上,上身穿的深灰色的小對襟棉襖,下身圍著一條花格子的hou呢毯,額頭上扎一條寸許寬的緞帶,大概是頭痛的緣故。
「大哥……」望著張四維明顯蒼老的面容,楊俊民心百味雜陳。
「坐這裡。」張四維拍一拍他身旁的繡墩,指著頭上的緞帶笑道:「你看我這副樣子,像不像在坐月子?」
聽他這時候還有心思說笑話,楊俊民心懷一寬,看樣子境況不如想像那麼壞。
「大哥的身子,不要緊?」楊俊民依言坐下,望著張四維消瘦的面頰關切道。
「我這病,半真半假。」張四維面帶苦澀笑容道:「那日從宮裡出來,確實感到心力交瘁,手腳發軟,但那是連續十幾天吃不下睡不著虛火燒心,吐出一口淤血,心裡反而清明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楊俊民鬆口氣道:「外面傳的沸沸揚揚,說得跟您就剩一口氣似的。」
「那是我讓人散播出去的,」張四維淡淡道。
「啊!」楊俊民震驚道:「這是何意?這個節骨眼上散播這種消息,不是讓皇家銀行雪上加霜麼?」
「不要急,慢慢說。」張四維依然神情平靜道:「你知道麼,皇上要將皇家銀行收歸國有,準確的是說,皇家所有!」
「這我知道。」楊俊民憤怒難耐道:「當時匯聯號的大掌櫃對我說,匯聯號的今天,就是日昇隆的明天。想不到竟來的這麼快,前後還不到百日!」
「不要太生氣,」張四維拍拍他的胳膊道:「貪心不足蛇吞象。這事兒怨我們自己。」頓一下,語帶自嘲道:「況且這也不見得是壞事。我更憂懼的是,皇上還要派礦監到各地開礦,派稅使到各省收稅……收商稅。」
「我也知道。」楊俊民又點頭。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張四維沉聲道。
「什麼?」
「天下大亂!」張四維一字一頓。
「我也有此擔心。」楊俊民歎口氣,皺起眉頭道:「當今大明,犯了急病。但根子還算強勁,應該以溫和調養為主,而不是亂下虎狼之藥。」
「說得對。」張四維讚許道:「這兩劑猛藥下去,怕是再壯的漢子也要嗚呼了。」
「士林已經準備勸諫了。」楊俊民神情凝重道:「這樣的話。我們也加入,務必使皇帝收回成命。」
「沒用的。」張四維搖搖頭道:「在當今眼,天下蒼生不過芻狗。他第一重視的是自己的權力是否受到威脅,第二重視的是,天下錢財有沒有入他的彀,至於祖宗社稷,天下蒼生。都要往後排。」說著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澀聲道:「他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能這麼說。」楊俊民寬解道:「當今是少年登基,在權臣的陰影下成長起來,不可避免的極重視權力威脅。而當今貪財這一點。純粹是遺傳了李太后家的糟粕,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呵呵。你不必開解我。」張四維笑起來道:「要不是當初我攛掇他跟沈江南鬥,要不是我暗作梗,攔著張太岳起復,皇帝不會膨脹到今天這個地步。」又一臉羞愧道:「但我最大的錯誤,還是不聽專業人士的意見,同意接下了匯聯號這個無底洞。」
「這更不能怪你了。」楊俊民道:「大股東都紅了眼,您就是反對也沒用。」
「但總得有個人來承擔責任。」張四維的笑容轉為苦笑:「不然所有人都被拖累死。」
楊俊民聽明白了,悚然道:「您是說,皇帝一定會失敗?!」如果皇帝獲勝,晉商就是皇商,自然沒有「死』的可能。
「我不敢這麼說。」張四維疲憊的笑笑道:「但是從萬曆六年開始,我帶著大傢伙跟東南鬥,連番惡戰下來,自以為勝券在握,誰知道了人家的「請君入甕』之計,眼看著全軍覆沒在即,才知道敵我之懸殊啊……」說著閉上眼睛,追悔莫及道:「我這一輩子,錯就錯在個「心比天高不自量』上,害了自己不說,還辜負了你父親的重托,把晉黨帶上了絕路。」
「差距真那麼大?」楊俊民澀聲問道。
「確實不在一個層面,」張四維道:「就像成人跟孩子相撲,孩子拼盡全力,招式全出,卻抵不過成人抬手一推,差距太大了!」
「嘿……」楊俊民有些不服氣道:「這可不像大哥說的話,您太漲他人士氣了。」
「你在北京當官,如坐井觀天,感受不到東南的強大。」張四維道:「我也是離開京城後,才漸漸體會到的。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行險吞併匯聯號。」說著蕭索一笑道:「既然是行險,就必須承擔失敗的命運,如今我已經敗下陣來,連帶著日昇隆也賠進去了,多少鄉黨因此傾家蕩產?十年一覺揚州夢,夜半鐘聲到客船。是到了夢醒的時候,我得保住剩下的力量,不然咱們晉黨真要萬劫不復了,我沒見臉去你爹和我爹。」
「大哥……」楊俊民預感到什麼,兩眼一片通紅。
「一切的罪責我來承擔。」張四維深吸口氣,緊盯著楊俊民道:「我的位子,你來坐!」
「我?」楊俊民震驚道:「大哥說笑了,就算您要讓賢,也該是對南來接位,我又何德何能?」對南就是王家屏。
「對南太剛直,他的性子,做不來委曲求全的事兒。」張四維輕聲道:「你不要推辭,未來很長時間的晉黨魁首,與驕傲和榮耀無關,是艱難而屈辱的。唯有忍辱負重,才能帶領晉黨挺過這段寒冬。你將為歷史所誤解。卻是我晉黨存亡斷續的功臣!」說著費勁的從安樂椅上滑下,直接跪在楊俊民面前道:「伯章。我給你磕頭了,請你看在你父親的份上,接下這副重擔!」
「……」楊俊民趕緊回拜,哭泣道:「大哥,真的非得如此了麼?」
「結果沒出來之前。誰知道會是什麼結果呢?」張四維搖頭慘笑道:「但要是等結果出來,誰還稀罕你的誠意?這次我們不能再孤注一擲了,我繼續扮演反動派的角色,你暗與南方聯繫。等到局勢明瞭的時候,再想談就被動了。」
「大哥……」楊俊民淚流滿面,卻沒有再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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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十一年九月二十二。萬曆朝的百姓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子。就在這天,武清侯世子李泰,也就是萬曆皇帝的舅舅,奏請開礦以紓民困,萬曆皇帝即命東廠、錦衣衛、戶部各差官一人同李泰一道主持開採。
從此內監貴。奮起言利,礦監四出,毒流海內!
隨後短短數月之內,在萬曆皇帝的親自安排下,受命開礦的宦官迅速遍及天下——王忠監昌平;王虎監真、保、薊、永;田進監昌黎;魯坤監開封、彰德監衛輝、懷慶監葉縣、信陽;陳增、楊信監山東;張忠、張虎、郝隆、劉朝用監督南直;曹金監杭、嚴、金、衢;胡雲監湖南;劉忠監湖北;趙鑒、趙欽監西安;邱乘雲監四川;高淮監遼東;李敬監廣東;沈永壽監廣西;潘相監江西;高采監福建;楊榮監雲南……兩京十三省。無一倖免。
除此之外,萬曆皇帝還命廣東、廣西兩總兵。各出五千精兵,歸大太監錢德用統帥,前往呂宋監礦。
同年十月,萬曆又詔令宦官榷稅通州。從此,各省都設稅使,各通都大邑皆設稅監,江浙有絲監、蘇松有織監、兩淮有鹽監,廣東有珠監,有的是專遣,有的屬兼攝,從而又形成了一個遍及天下的稅使絡。
為了給礦監稅使提供行動上的方便,便於其放開手腳完成任務,萬曆皇帝不僅給予他們欽差關防,賦予專折奏事、隨時告密之權,還給予節制有司、舉刺將吏、專敕行事的特權,使其權力完全凌駕於地方督撫之上。
然而太監們卻完全辜負了皇帝的期望——這從萬曆將擬定名單的權力,交給身邊大太監那刻起,就是注定的了……
萬曆六年之後,宦官隊伍再三擴充,雖然東廠、內營都吸收了不少人手,但仍有大量閒散官無所事事。太監的俸祿低微,得不到能撈油水的差事,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在底層掙扎著。所以他們都把這次外派,看成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無不竭盡全力巴結兩位大太監,希望自己能夠榜上有名。
不管是什麼,爭得人多了,也就值了錢。何況是可以名正言順搜刮民脂民膏的肥差呢?爭得人實在太多,客用和張宏最後逼得沒辦法,只能採用投標的方式,哪個出價高,哪個就得差事,把礦監稅使的職位,一股腦賣出去了。
競爭實在太激烈了,高價也因此產生。單說省一級的礦監稅使三十六人,最低的標價格也有四十萬兩銀子,還是偏遠落後、邊民彪悍的雲南稅使。至於像最搶手的江浙稅使和山東、福建礦監之職,都在二百萬兩上成交。
當然,就算把宦官們賣了,他們也拿不出這麼些錢,但大太監們不怕他們賴賬,所以允許打白條,但要付銀行倍的利息……幾乎就是高利貸了。但太監們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寫了欠條,拿了官印就馬不停蹄往轄區奔去。拖一個月,就得多付一個月的利息,不著急不行啊。
背了巨額債務的礦監稅使一來到地方上,就把皇帝的囑咐拋到腦後,他們求礦不必穴,榷稅不必商,怎麼來錢怎麼來,一心一意搜刮起民脂民膏。他們仗著欽差的身份,募集奸徒,動以千百,幾乎將地方上的流氓惡勢力全都收編。
一群惡棍湊到一起,自然虎噬狼吞,無端告訐,窮搜遠獵,非刑拷訊……幾乎是一夜之間,就讓神州大地陷入了一片恐怖之。
比如原本御馬監奉御陳奉,花了十萬兩銀子,得了出征荊州店稅的差事,又花了一百萬兩,得以兼采興國銀庫及負責錢廠鼓鑄事。到任地方後,他募集本境的惡棍流氓,地痞,刁民千餘人。在這些人帶領下,他每每托辭巡視,敲詐官吏、剽劫行旅,就算是一方知縣,稍有不從,也會遭到鞭笞責打。
凡是被他盯上的富家巨族就誣以盜礦,凡被看的良田美宅就指以為地下有礦脈,率眾圍捕。日常裡,伐塚毀屋,刳孕婦,溺嬰兒,斷人手足,投於江,無惡不作。一次,興國州奸人漆有光,誣告鄉紳徐鼎挖掘唐宰相李林甫妻子楊氏之墓,得黃金百萬,萬曆即令陳奉將黃金收繳內庫,陳奉明知不實,不過卻不說破,而是借端生事,敲詐百姓,不僅將被誣及之人毒拷責償,還將該州境內的所有墳墓全部掘開,甚至作勢要開本朝的襄王陵墓,索襄王府以重賄後才洋洋得意的罷手。
再比如原御馬監監丞梁永,得了陝西稅使的差事。陝西境內,先代帝王陵寢較多,全部被梁永洗劫一空。陝西巡撫、巡按等地方官聯名上書彈劾,萬曆皇帝卻不予理睬。
而梁永反誣數名官員勾結謀反,萬曆卻立即詔令撫臣提舉等官,會同梁永共同審究,氣得巡按御史楊宏科直呼:「闔省官紳聯名上奏,今置之勿聞,而獨行永言,豈太監之言皆信,而封疆之臣,其言皆虛耶?!」但萬曆還是聽任梁永非為。
再比如福建礦監高采,主持開採金銀,不是先問有礦無礦,而是先弄清採掘點是否與富人房舍、墳墓相連,只要是相連的,他就下令發掘,然後大肆勒索,直到業主傾家蕩產方罷。
作惡多端的高采,擔心閩地民風彪悍,遭遇不測,又大肆招募山賊土匪,在福州城外設立教場,由侍衛親軍訓練行陣,同時大肆採購各樣火器一應俱全。有了如此鋒利的爪牙,他的暴行更加變本加厲,閩之地,人情洶洶,昔日繁華港城,已經無法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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