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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九一二章 長沙(下) 文 / 三戒大師

    牢房內針落可聞。

    粱永等來的,是何心隱帶著釋然的笑容:「你可知道,人世間最大的幸運是什麼?」

    粱永心說,那莫過於俺的男根再生了。便問道:「是什麼?」

    「就是你可以由著性子做一件事,不必考慮後果。」何心隱的心裡,浮現出那個瘦削的身影,哈哈大笑道:「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還有半句他沒說……反正有人給老子擦屁股。

    「您真是個瘋子!」粱永目瞪口呆,旋即頹然道:「何先生,我對你實話實說,如果你頑抗到底的話,咱家只能遵照聖意,把你秘密處死了!」

    「是麼?」何心隱聽了只是有些意外,他端起酒杯,緩緩飲下道:「不明正典刑卻搞什麼秘密處死,小皇帝真給他的祖宗丟臉。」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慮著你門眾甚多,恐怕中途出什麼意外……」粱永對何心隱的佩服,是發自內心的,因此實話實說道:「而且京官中也多是王學門人,皇上怕節外生枝。」

    「泱泱天朝對一介布衣如此害怕,這就是亡國之象啊1」何心隱長歎一聲,望著粱永道:「你準備何時送我上路?」

    「還沒想過。」粱永盯著何心隱的眼睛,想從中找出哪怕一絲恐懼來,然而卻失望了:「其實咱家欽慕先生人品,曾經密報皇上,極言殺您一人,可能會逼反萬人的危害,結果招來皇上的怒斥,說咱家嚇破膽了……」

    「多謝好意。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何心隱搖頭笑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頓一下道:「當然,客隨主便,你想晚兩天,我也沒意見。」

    「還是離開湖南再說吧。」粱永今天才知道什麼叫視死如歸,心中陡生敬慕小聲囁嚅道:「沒有先生出面咱們離不開這鬼地方。」

    「也好。」何心隱道:「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永沒有問什麼,就點頭答應。

    「日後查封書院也好,逮捕我的同門也罷。」何心隱緩緩道:「希望你盡量少造殺孽。」說著笑笑道:「我肯定沒法監督了,全憑一顆心了,饒一條性命,就勝造七級浮屠。」

    「先生放心。」粱永也不知為什麼,感覺自己又像個男人了,他拍胸脯道:「奉命行事的我不敢保證,但我這裡,只要有可能會盡力保全的。」

    階下囚竟把東廠提督給感化了,這真真不可思議,卻只是何大俠彪悍一生中,微不足道的一點。

    七天後,東廠押解何心隱離開了長沙,其實這說法是不準確的。

    因為那一天長沙成立萬人空巷,十幾萬百姓出城相送,要是沒有何心隱的保護,東廠眾人是走不出湖南去的。

    之後數日行船雖然有無數水匪環伺,但粱永知道有何心隱保護,不會出任何問題,故而每日裡陪著他喝酒作樂。何心隱是跟什麼人都能處得來的,和粱永整日裡神侃胡侃,胡吃海塞,日子無比快活。

    這一日船至岳陽,何心隱看看浩浩湯湯、一碧萬頃的岳陽樓,飲盡杯中酒道:「此乃吾葬身之地!」

    「先生,我放你走吧。」粱永當時就掉下淚來,這些天的朝夕相對他已經成了何心隱的……忠實信徒。

    「放屁,我要是想走,就不會讓你逮住了。」何心隱罵道:「休要婆婆媽媽,趕緊送我上路!」

    「那您稍等。」粱永道:「我這就給您備毒酒,待酒過三巡,趁您不注意將那酒斟上一杯讓先生飲下,轉眼即可離世,沒有痛苦不損身體。」

    「怎麼都得割下頭來送小皇帝過目,哪有保全身體的可能?」何心隱卻不答應道:「喝毒酒那是女人和小人的死法。堂堂大丈夫,要死也須死得壯烈1」

    「那,先生想怎麼死?「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何心隱抓起酒壺一陣豪飲,直到涓滴不剩,把酒壺一摔,問道:「刑場設在哪兒?帶我去吧。」

    粱永禁不住的淚如雨下:「先生,您總得留幾耳話吧。

    「該說的早說了。」何心隱搖頭道:「別廢話了,現在午時三刻,正是殺人的好時候!」

    何心隱就義後,粱永抱屍痛哭一場,讓人取下先生的首級,將身體好生收殮,以備日後合葬。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v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與此同時,岳陽樓上,沈默憑欄而眺,銜遠山、吞長江的洞庭湖盡收眼底,甚至連東廠的船隊都能看見。

    在沈默身邊,竟然還站著張居正。當日在石鼓山,他本打算立即進京向皇帝示警,卻再次被人抓住,裝在麻袋裡送上船,又在一處宅子裡關了倆月,這才被帶到岳陽樓上來。

    就見到了死而復生的沈拙言。

    是的,不是那個前園茶館秦老闆,而是膚色變黑的沈江南。

    不過他並未感到震驚,只是有種猜測被證實的空虛感。因為被囚禁的倆月,他不是無所事事,而是被塞了一些手抄本。看了那些文字,張居正第一反應是,這與何心隱同出一源的歪理邪說,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因為這些文字裡,只有翔實的依據、嚴謹的論證和理性的思辨,沒有任何空想和煽動的成分,而且最終也沒有得出什麼篤定的答案。

    看得出,寫下這些文字的作者,是在用全部的靈魂在愛著這個國家,惟其如此,才會在一片黑暗中,進行曠日持久的痛苦思索。

    與何心隱的對話,絲毫沒有動搖張居正的信念,但看了這個人的文字,他卻清晰的感到了信念的裂痕,這讓他在欽佩之餘,又感到恐慌。

    接下來的日子裡,幾乎是本能的,他便與這種思想激烈的辯論著。越是深入的思辨,沈默那張熟悉的面孔,就越清晰的浮現在字裡行間所以當看到本尊時張居正第一句話就是:「你果然還沒死!」

    此時兩人還不知道何心隱就義的消息,因此還有閒情逸致打嘴仗,沈默笑道:「你都沒死,憑什麼要我死?」

    「是啊,我比你大一輪。」看到沈默似乎比萬曆六年還要年輕,張居正有些傷感道:「你還在盛年,我卻已經老了。」

    「我不是吃軟不吃硬的何大俠。」沈默看看他,戲*笑道:「你那都是我幾十年前玩剩下的。」

    「老朽班門弄斧了。」張居正被戳破了也不著惱,只是有些蕭索道:「自以為和你鬥了半生,到頭來才發現,原本你一直是在示弱。」說看長歎一聲道:「可笑啊可笑……」

    「一點不可笑,你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人傑」沈默望著洞庭沙洲上飛舞的白鷗,意味深長道:「雖然我的出現,搶走了你的光芒,但那也只是我站在歷史的高峰上,並不能說明我比你強。」

    「…」聽了這話,張居正尋思一會兒道:「你的意思是,對古今中外歷史的總結麼?」

    「不,其實我這裡「……沈默輕輕點著自己的腦袋道:「比你多了四百年的見識。」

    「你這是拐了彎彎罵老夫。」張居正笑罵一聲道:「別用老眼光看人,華夏五千年,你知道的我都知道。那些介紹泰西的書,我這些年也都看過了,從先秦時的雅典到羅馬,乃至今日的佛朗機、西班牙、

    英格蘭、法蘭西,我也都知道一些。」

    「我說的是將來。」沈默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幾十年後1三百年,乃至四百年後,會發生什麼?」

    「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張居正搖頭道:「別說你能說得準。」

    「」沈默本想說「我能。,但轉念」想,歷史的車輪已經偏離了原先的軌道,在茫茫的未知面前,自己已經不能篤定任何事了。

    見沈默不說話,張居正便想搶佔主動道:「估計你在這裡見我,多少有借範文正公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自白的意思。」

    只,………」沈默笑笑沒有說話。

    「岳陽樓離著我的家鄉不遠,我從小。就仰慕范公,以他的箴言為終生信條。」張居正有些動情道:「江南,我想說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是沒有錯的。但很多時候,思想領先一步可以為賢良,領先太多的是瘋子,如果這個瘋子又不幸有足夠的力量,則會給天下帶來災禍。」

    「這好像說的是我。」沈默momo鼻子,苦笑道。

    「就是你!」張居正沉聲道:「之前我一直疑惑,你的勢力已經遠超過臣子該擁有的,甚至行廢立之事都不費吹灰之力,你到底想幹什麼?看了你的書,我才知道,原來你想挑戰的不是皇帝,而是至高無上的皇權。」

    沈默不置可否,聽他繼續說下去。

    「恕我直言。羅馬帝國也好,英格蘭也罷,都是發軔於希臘的那一套「分權制。,看起來固然美好,但卻沒有我們的皇權有效。而且在我看來,泰西曆史上所建立的國家都不值一提。當今唯一可以與我大明分庭抗禮的西班牙,卻是皇權多過分權的國家。所以我認為,用落後國家那種華而不實的分權,去否定我們堅持了千年的皇權,是極端錯誤的!」

    「看來太岳兄確實下過一番苦功。「沈默這才開口道:「不管東方還是西方都是從茹毛飲血的時代過來的。所以兩個世界的人,都必須團結起來對抗自然,對抗異族的侵略與屠殺。當群體生活固定下來,制度必然產生,在差不多同時度過文明的蒙昧期,之後在究竟是集權還是分權的岔路上,走向了兩個方向。此後,東西方也就產生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社會,甚至兩種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念。」

    「你看得比我透徹。」張居正點點頭道。

    「不只是你在關注歐洲,很多有識之士也在研究它們。這是好事兒,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是包括你在內,很多人對集權和分權的看法形同水火、勢如冰炭,認為集權好的,就會恨死分權,認為分權好的,就會恨死集權。」沈默沉聲道:「這是不對的。」

    「難道都對不成?」

    「也可以這麼說」沈默緩緩道:「其實別看我們和西方人的樣貌、語言、習慣和文明都不同,但本質上,是沒有任何區別的人。只要是人,自si就是第一位的,就沒有不想建立皇權的。所以你看羅馬帝國、法蘭克帝國的皇帝,像我們歷朝歷代的皇帝一樣,都把自己標榜為萬世不移的天命之主,也會用盡一切手段壓制反抗者,會選擇掠奪作為獲得財富的手段,因為掠奪財富的成本永遠比創造財富更低。沒有競爭、沒有約束,王權肯定會向皇權演進,因為只有皇權才能獲得最大收益,才能肆無忌憚地搶劫。」

    「我們華夏民族得天獨厚,東面、南面環海,西面是戈壁和崇山峻嶺。在這千餘年裡,除了北面的草原之外,沒有任何外來的威脅。

    草原遊牧雖然是個大麻煩,然而卻趕上了我們最為強盛的秦漢唐時期,所以並不能構成對華夏王權的威脅,使我們順利的演進出皇權。並得到足夠的時間,使國民形成日常習慣、規範乃至準則,使皇權深入人心。」

    「西方人就沒這麼好的運氣。從愷撤、戴克裡先到克洛維,這些歐洲的雄才之主,無一不想建成我們東方式**,都想集中權力。但是,他們的民族並無延續性,羅馬征服雅典、日耳曼入侵羅馬、北歐海盜侵略日耳曼人幾乎每次民族征服都是毀滅性的,一場異族入侵,會讓幾代、幾十代人積蓄的物質財富蕩然一空。」

    「不斷毀滅,使他們的演進總是被打斷,世俗權勢不具有連續xing,使宗教政權獲得了至高的地位。而宗教政權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也盡力使歐洲長時間保持原始的平權狀態,即一個人不太可能超出其他人更多。具體的表現就是,歐洲的國王,權力並不比國內的領主大太多,國與國之間也是如此。在平權條件下,西歐各地實力均衡,沒有絕對的強勢,分權也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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