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歷史軍事 > 官居一品

章 節目錄 第八九六章 丁憂(下) 文 / 三戒大師

    第**六章丁憂(下)

    「舅舅請講。」張四維淡淡道。

    「你雖然出身於大賈之家,卻一直崇尚法家之道,對商業十分排斥。」王崇古道:「這一點,因為你還沒有來得及展佈自己的思想,很多人並不清楚,但我是知道的。」

    「事實證明,我是有道理的。」張四維搖頭道:「這些年世風日下,民動如煙,整個國家呈現一種畸形的病態。其根本原因,便是商業大興,金錢至上,人人逐利所致。去歲我山西省,竟然出現了報考人數少於擬取員額的荒唐事!這還不是個例,在福建、兩廣,早就出現這種世人無心向學的怪現象!為什麼二百年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金科玉律,到了現在卻有崩壞的跡象,罪魁禍首就是經商之風大盛!大好子弟不進學,卻要去經商!甚至在江浙,還出現了專門的商學院!」

    「當年唐太宗開科舉,曾無限自豪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張四維面上的憂慮不是作偽,痛心疾首道:「這句話正說中了科舉的目的,乃是使精英為朝廷所用,如此方能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如果放任能士在野,不受朝廷控制,便是一個個不穩定因素。長此以往,朝廷對國家必然失去控制,國家焉有不亡的道理!」他歎口氣道:「而大明走到今天這個禮崩樂壞的地步,絕對離不開他沈某人的扶持和縱容,此人不除,國無寧日!所以我針對他,從來不是私怨!」

    「這番話,在你心裡憋了很久了吧?」王崇古目光怪異的望著張四維道:「官場上有句話,叫屁股決定腦袋,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做維護綱常的忠臣了。」

    「我輩讀聖賢書讀的是什麼,不過是『忠孝』二字。」張四維淡定道。

    「說得好,說得好啊……」王崇古乾笑兩聲,接著黑下臉道:「可這不是你該說的話!」他的聲調越來越高,語氣也愈發嚴厲道:「別忘了,你之所以能頭頂天,是因為有晉黨在下面為你抬轎,而晉黨說白了,就是你瞧不起的逐利商人!」

    「我沒有忘記自己的出身。」張四維搖頭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挽救晉黨,不能讓他們跟東南幫走上滅亡!」說著冷冷一笑道:「我明白舅舅的意思了,你是說,我如果反對工商,就會被自己人拋棄。這一點我早就考慮到了,您大可放心,我會給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讓我晉商一枝獨秀,相伴大明始終的!」

    「哦?」王崇古不相信,張四維能拿出比沈默更好的東西來。

    張四維笑而不語,將手指伸進汝窯白瓷盅,蘸茶水在桌上寫下兩個字——『皇商』。

    王崇古看過之後,良久才若有所失道:「看來你把什麼都考慮到了……」

    「呵呵,謀定而後動,這不是舅舅一直教我的麼?」感覺自己說服了王崇古,張四維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道:「舅舅,您是天官,我將是首輔。大明朝最有權力的兩個位置,都將是我們的了。我們為什麼還要看一個自身難保的過氣首輔的臉色呢?這還是大明的天下,除非他敢造反,否則只能任我們擺佈!看清楚了麼?舅舅,我們的時代要到來了!」說到最後,他的臉都激動的漲紅了。

    「……」王崇古沉默半晌,一臉憂色道:「只怕沒那麼簡單……」說著緊緊皺眉道:「我出仕將近四十年,從南到北,由政到軍,算是很資深了。在我看來,大明最大的隱患,在於朝廷的控制太弱。一個東南,一個邊軍,都自成一體,強大到可以和朝廷抗衡。這些年來,之所以沒有不聽調度,是因為他們都聽沈默的。一旦你把他逼上梁山,這兩者還聽不聽朝廷的,甚至會不會跟著沈默走,這都不好說。」

    「舅舅看得明白。」張四維點點頭,冷聲道:「所以絕對不能讓沈默回到東南!」

    「你要……」王崇古臉色大變道:「你瘋了麼?」

    「我沒瘋!」張四維冷冷道:「這件事不用舅舅操心,您靜觀其變就成了!」

    「你這是玩火,玩火啊!」一剎那,王崇古感到自己真的老了。現在他只能祈禱,一輩子看人極準的楊博,這次千萬不要走眼了。

    ~~~~~~~~~~~~~~~~~~~~~~~~~~~~~~~

    皇朝官員的丁憂守制制度,施行兩百多年從不曾更易。官員一得到家中訃告,循例都要立即向皇上寫折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皇帝也會立即批復,著吏部辦妥該官員開缺回籍事宜。如果不允,則稱為奪情,除了戰亂,這種事情極少發生。更因為有鬧得天崩地裂的張居正奪情事件,更沒有人敢越這個雷池半步了。

    哪怕現在要丁憂的是沈默,哪怕多少人的福祉都繫在他身上,也是一樣沒有理由留下來。因為首輔大人是萬眾敬仰的道德典範,公認距離成聖僅差一步的人。崇高的聲譽既是時刻保護他的堅盾,又是時刻束縛他的荊棘,讓他不能做任何違背大眾道德的事情。

    像沈閣老這樣的道德完人,怎麼會去奪情呢?所以就連最不願意他離開的官員,也無法啟齒挽留,只能絡繹不絕的上門,以弔唁沈老太爺的名義,流著淚向首輔表達自己的不捨之情。沈默在孝帷中,一般不出來見人,都是由他的兒子答謝賓客。

    但是這一日,內閣大學士陸樹聲、左都御史海瑞、工部尚書朱衡、戶部尚書王國光幾位元老聯袂而來,他自然不能再不見人,在靈堂行禮如儀後,便請幾位到後堂用茶。

    敘座後,幾位大員見他形銷骨立,神色委頓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打擾。但該說的話還得說,陸樹聲便道:「元輔陡遭大難,本不該再拿國事煩擾,然則您是朝廷的擎天一柱,現在要丁憂三載,百官都深感無所適從。若要按朝局的需要,我們恨不能讓您奪情,但那等於是加害於您,可想而不可為。」

    「打從隆慶六年,我路過一趟紹興老家,到現在這八年來,沒有再見過一次家嚴。想不到就陰陽永隔,一想到這裡,我就肝腸寸斷,已下定決心回去守墓三年,以略盡人子孝道。」沈默一臉哀容道:「請求丁憂的奏本已經送到宮裡,想來不日就能批准了。」

    「我們不攔著您盡孝道,」陸樹聲道:「可國事怎麼辦?新政怎麼辦?您總得拿個章程出來吧?」

    聽了陸樹聲的話,沈默陷入了沉默。雖然已經決定不破不立,但凝聚著自己十幾年心血的萬曆新政,又豈能放得下?他十分清楚,自己這一去,新政極有可能毀於一旦。這段時間,他一再思考這個問題,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勢的時候,對未來的朝堂做一番安排。但他明白,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因為擊敗他這個天字一號大權臣,會讓萬曆皇帝自我膨脹到無人能制的地步,皇權張牙舞爪,順昌逆亡的時代就要來臨了。理智告訴沈默,現在不是要用什麼人,而是要把那些珍貴的人才保護起來。

    只要有人,制度隨時可以重建。過去的一切,不得不放棄了……

    儘管這樣,他仍想盡量挽救一下新政,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沈默振作精神道:「我走之後,皇上必然要收權。而能不能維持現狀,或者出現一個可以接受的局面,關鍵在首輔人選上。」明人不說暗話,沈默沒必要和這些大佬雲山霧罩,直截了當道:「將要接替宰揆之職的是張鳳磐,此人腹有機杼,看似恭謹,實則莫測。雖然過去他與我步調一致,但日後會怎樣,我不敢說。」

    晉黨和東南幫私下裡打得火熱,張四維又是出了名的恭順。諸位大僚一直以為他是沈默的心腹股肱,卻沒想到沈默對他存有戒心,不免驚詫地問道:「元輔怕張鳳磐對您的新政改弦更張?」

    「是啊,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沈默歎口氣道:「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如果首輔都不維護成憲,那麼百官只能任人揉捏。」

    「元輔多慮了吧。內閣還有褚、陸、魏、唐、呂五位正直可靠的大學士,足以制衡新任首輔了!」老朱衡提高嗓門道:「如果您還覺著不放心,那就再舉薦個夠份量的入閣。不論到什麼時候,朝廷用人都是廷推說了算,只要元輔說出來人選來,我們一定把他推入閣!」

    眾人連連點頭道:「我們就是這個意思.這些年元輔苦心經營,可堪大用的人選有很多,如果要用老成的,就選孫氏兄弟。如果想要效果好些,就用當年您為皇上挑的六位經筵講臣,申時行、王錫爵、許國、於慎行、余有丁、陳於陛這些人,這都是合格的閣臣人選。」

    「都不合適,」沈默搖頭道:「孫氏兄弟是我的同鄉兼姻親,反倒無法理直氣壯的維護新政。申時行等人都欠缺資歷,強推入閣也沒什麼用,反而會影響他們的正常陞遷。」

    「那元輔可有合適的人選?」

    「當今天下,只有一人能穩住我去後的局勢。」沈默喝口茶,淡淡道。

    「誰?」

    「張太岳!」沈默說出那個名字。

    「元輔推薦他?」眾人實在想不通,這個張居正有什麼好的,能讓首輔大人如此念念不忘:「張太岳的能力自然無出其右,但他為人做事頗遭非議,當初因為奪情的事,各方面曾對他多次彈劾,他不得已才丁憂。這次再推薦他,是否妥當?」

    「我知道你們對他有看法,百官也擔心他回來後,會報復當年的事情。」沈默沉聲道:「我不敢保證他不會報復。但我知道,他會以國事為重的。有他在內閣坐鎮,皇上也好,張鳳磐也罷,做什麼都會有所顧忌的。」

    沈默這樣說了,眾人只得依允,保證等年底張居正服闕,便會立即上疏請求起復他。

    ~~~~~~~~~~~~~~~~~~~~~~~~~~

    「人事之外,」趁著眾人都不說話的空當,王國光問道:「元輔對國事有何安排?」

    「唐太宗說過,治國與養病無異,病人似覺痊癒,其實還得調治養護。此時若有觸犯,必至殞命。當今天下看似太平無事,實際上禁不起什麼折騰,還需要諸公齊心戮力,堅持目前的政策不動搖,堅持與民休息。能做到這兩個堅持,就善莫大焉了。」沈默緩緩道:「有時候問題就在那裡,但時機不到,你就是不能解決。我當政這些年,其實做得很少很少,宗室、漕運、兵制、驛遞……這些不改就要亡國的毒瘤,我一個都沒動。希望你們也不要動,這些從根子裡帶出來的病,後天是治不好的。若是總想著治本,肯定要捅馬蜂窩的,最終只能以失敗告終。」

    聽了沈默的話,眾人都有些沉默,他們原以為臨別之際,沈閣老會說些『新政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之類激勵的話,或者為大家描繪一幅宏偉藍圖,為未來的深化改革定下調子。

    誰知道,他竟然要大家別折騰,維持現狀就好。這時候,他們未免覺著沈閣老小覷了大家。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發現,就算是維持現狀,也是很難很難的了……

    五天後,沈閣老丁憂奏疏得到批准。又五天,他攜帶家眷子女,從宣武門離開北京城。那一天,北京城裡萬人空巷,不只是滿朝文武,京城百姓也扶老攜幼,出城相送……——

    分割——

    那些說我怠工的朋友,我的收入全都來自訂閱,每天少寫一章,每月收入就減半。對你來說,訂閱是情分,是看得起我,因為不訂閱也能看得到。但對我來說,訂閱是我養家餬口的***子!我的產出量和收入掛鉤,作為一個要為未出世的寶寶掙奶粉錢的准爸爸,每天少寫少賺,心裡有多鬱悶嗎?但我為什麼不多寫呢?肯定是憋不出來唄!

    因為收尾難,上本書結局的時候,也是跟現在這樣,總是寫不出數來,只能保質不保量了,大家體諒則個。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