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八九五章 難料(下) 文 / 三戒大師
第**五章難料(下)
就在君臣為『首輔遇刺案』吵得不可開交之時,一個令所有人都安靜的消息傳來,首輔大人醒過來了……
無論皇帝,還是百官都得聽首輔的,這是多年來的積習,所以大家全都閉上嘴,等著聽他怎麼說。然而還沒等沈默恢復元氣,開始處理公務,一個噩耗從幾千里外的蘇州傳來——首輔沈閣老的父親,沈賀老先生逝世了……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打得剛從病床上爬起來的首輔大人,又再次躺倒了。不同的是,上次臥床不起,多半是裝出來的,這次卻是真的了。
沈默這輩子,品嚐過數不清的痛苦,沈煉去世、胡宗憲去世,林潤去世……都讓他痛徹心扉,難以自持,然而直到聞父喪的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這麼多年來,經過那麼多大風大浪的一國首輔,竟然直挺挺地暈厥過去。
家裡人嚇壞了,趕緊到前院去請李大夫。
經過十四年的撰寫,李時珍終於把他的《本草綱目》定稿,特意拿到京城來給沈默過目,希望能以官方的名義出版。誰知就遇到了『首輔遇刺案』,也是在他的幫助下,沈默才瞞過了前來探看的太監。
聽說沈默暈倒,李時珍趕了過來,只見他兩眼閉著牙關也緊咬著,那張臉白得像紙!
平素裡從來八風不動的殷夫人,望向李時珍的那雙眼,已經閃出了淚花:「李先生,快救救我家老爺。」
「不要急!」李時珍沉聲道:「把他扶起來。」
永卿和曼卿趕緊從兩側托著父親的腰和後頸,小心將他扶起。
望著李時珍的那雙眼已經閃出了淚花:「李太醫,快救救王爺!」
李時珍從隨身的藥箱中,掏出一塊裝著銀針的小布袋,道:「火!」
柔娘趕緊從茶几上拿起燭台,一手拿起火折子,卻怎麼也晃不著。
「我來。」三娘子從柔娘手裡搶過火折子,拔掉她沒取下來的蓋子,一下就晃著了,點亮了燭台上的蠟燭,遞給李時珍。
李時珍抽出一根銀針在燭火上燒了燒,又從布袋裡掏出一個沾著白藥的棉球擦拭了銀針,對著沈默的人中紮了下去。接著,他又從掏出一卷艾葉,在燭火上點燃了,吹熄了明火,一手扒開沈默的衣襟,向他胸中的穴位灸去。
沈默緊咬的牙關終於鬆開了,猛地吐出一口紫色的血,嚇得家人又是一片驚慌。
「不要怕,大人長期積鬱,前些日子胸口又受了傷,我本打算待他身體好些後,再慢慢調理,現在悲痛之下,竟把淤血激出來了。」李時珍抽出插在沈默人中的那根銀針道:「我開一副藥,讓他服了,調養幾日,就無大礙。」
永卿小心把父親放下,然後跟著李時珍出去抓藥了。
「老爺……」看到丈夫面如金紙,兩眼發直的樣子,殷夫人悲從中來,哭出了聲。
沈默聽到哭聲,望了她一下,滿目淒然,第一句話卻是:「不要哭了,還有得是日子哭……」雖然悲痛難抑,但他現在必須要知道,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所以他一恢復神智便問道:「陳柳呢?」陳柳是他的第四任侍衛長,也是沈默在張居正丁憂後,派回紹興保護父親的人。
「還在外面跪著……」
「你們都出去,叫他進來。」沈默的聲音冰冷而不容置疑,家裡人從沒聽過,愈發不敢違背,趕緊把陳柳叫進來,然後全都退了出去。
陳柳一臉風塵僕僕,滿臉愧疚,一進屋便跪在沈默的床前,一個接一個的磕頭,沒幾下,額頭便血肉模糊了。
「你別急著自殘,」沈默的兩眼望著帳頂道:「先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
「是……」陳柳流著淚,講起了他終生不願回憶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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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五月十五,沈默遇刺後的第十天。
那時間,首輔大人遇刺傷重的消息,已經天下皆知,從通邑大都,到邊鄙小縣,都開起了法會道場,為首輔大人祈福。沈默的家鄉紹興,更是戶戶上供、家家焚香,人人虔誠祈禱,保佑首輔大人化險為夷。
這種舉國祈禱的狀態下,沈默的父親,沈賀沈老爺子,自然不可能跟沒事兒人似的。雖然這些年,他續了弦,還又生了兒子。然而續絃的妻子,有一大幫不要臉的娘家親戚,後生的兒子讀書不成器,就學會吃喝玩樂,活脫脫的一個二世祖。這讓老爺子愈發想念起,帶給他半生無限榮崇的長子來。
現在聽說沈默出事兒,老爺子一下就慌了神,為了給兒子祈福,他是什麼招數都使了。不僅請了和尚道士來家裡做法,還到處去廟裡拜神、觀裡拜天尊,只要能給兒子消災,他是不辭勞苦,更不計花費的。
這種危險時期,作為護衛頭領的陳柳,自然不願老太爺到處亂跑,無奈老太爺拗的很,根本不聽勸。陳柳只好小心保護,唯恐出什麼紕漏。然而悲劇還是發生了……這一天,蕭山的玉清宮舉行祈福法會,老太爺前去上香。正在虔誠禱告時,那群誦經的道士中,突然有人舉起短銃朝他開槍,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老太爺便應聲倒地。
慌得陳柳俯身一看,只見老太爺頭上鮮血如注,當場就斷了氣……至於那行刺之人,當場就服毒自盡,身上並未留下任何證據,確定是職業殺手無疑。
「我該下阿鼻地獄!」聽完陳柳的講述,沈默的指甲掐得自己手心流血,雙目中恨意凜然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他命人連夜把余寅找來,森然下令道:「把這件給我查清楚,無論涉及到誰,只要他參與進來,就必須付出血的代價!」
「是……」余寅沉聲應下,殺氣凜然道:「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去吧……」沈默點點頭,平生第一下達如此血腥的命令。
但是,這些馬後炮再響亮,也救不回他的父親,自然也無法減輕他內心的痛苦,尤其是在意識到,父親成了政敵對付自己的犧牲品後,他更是深陷歉疚不能自抑。
僅僅一夜之間,他原本還算黑亮的頭髮,便成了斑白一片。
原來一夜白頭真不是傳說……
第二天,當聞訊趕來的同僚親朋前來慰問時,沈府已是一片縞素,客堂被臨時佈置成了靈堂,看著那些挽幛白幡,眾人無不悲從中來,分不清到底是為死去的沈老太爺而哭,還是為自己的前途而哭……
府上弔客不斷,沈默的兩個兒子在靈堂裡輪流守值,但迎來送往、諸般禮儀都是徐渭在忙著張羅。沈默則穿著青衣角帶的孝服,在書房閉門不出,不但極少與弔客見面,甚至連家裡人都不見,每天除了喝點水,一口飯都不吃。這可擔心壞了他夫人,只好找徐渭搬救兵。
徐渭和沈默的關係,那是不必講什麼廢話的,他直接推開書房的門進去,然後反手關上,不許任何人看到裡面的情形。不一會兒,外面人便到一陣撕心裂肺的乾嚎,卻不確定到底是誰的聲音。
沈默嘴巴微張,無奈的望著嚎啕大哭的徐渭,好半天才等到他哭聲漸小道:「拜託,是我死了爹。」
「咱倆親如手足,你爹就是我爹。」徐渭又要嚎喪。
「別哭了!」沈默無可奈何道:「有什麼話你就說。」
「這就對了麼。」徐渭摸出煙盒,掏出一根捲煙,點上道:「男人麼,就得把悲傷留在心裡,不能影響了判斷。」說著遞給沈默道:「這時候,你需要的是這個。」
沈默是不吸煙的。習慣性的搖搖頭,卻被徐渭直接塞到嘴裡,他只好抽了一口,沒有過濾嘴、只經過粗加工的煙草,味道不是一般辛辣。嗆得他劇烈的咳嗽起來,然而心裡似乎舒服了不少,他又接連抽了幾口,鼻涕眼淚全下來了,卻也打開了話匣子:「其實我爹,原本不該遭此劫的,因為我已經決心,利用這次受傷的機會退下來了。」做戲做全套,沈默不可能今天遇襲,明天就上疏請辭,那是**裸的打皇帝的臉。
「人死不能復生,一切都有個命數……」徐渭給沈默抽捲煙,自己卻蹲在太師椅上,吧嗒吧嗒地吃起了煙袋鍋子:「自責沒有用,你該用那些畜生的腦袋,來祭告慰在天之靈。」
沈默掐滅還剩一半的煙卷,狠狠點頭道:「一個也不放過!」
「嗯……」徐渭畢竟是個文人,不願多說這種有傷天和之事,他話頭一轉道:「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樣,丁憂……」沈默長歎一聲道。
「也好,反正你本來就想致仕,現在省了向下面人解釋了。」徐渭道:「不過你得安排好了再走,不然他們可有罪受了。」
「你也看出來了。」沈默頷首道:「其實我如何安排都沒有意義,因為我一走,再沒有人能壓制皇帝,他一定會把我這些年的政策,還有用人全都推翻的,不然怎麼消除我的影響?」
「你就任由他胡折騰?」徐渭道:「內閣、六部、都察院,外而各省督、撫,沒有一個不是你推薦的人,言官之中,御史、給事中也幾乎沒有一個不聽你指揮的。這些人,完全可以做些事情,不讓皇帝由著性子亂來!」
「我不指揮了,」沈默搖搖頭道:「你呀,在國子監裡年歲太久了……朝中主要官員之所以唯我的馬首是瞻,多半是因為我坐在首輔這個位子上。一旦我不在了,馬上就有許多人要現原形。世態炎涼,官場的人情更是涼薄,翻臉不認人的時候,他們不會記得我給過他們多少。」
「這麼悲觀,你還敢退?」徐渭磕磕煙袋鍋,詫異道。
「我不在乎人走茶涼,我這個官兒當得,太累,早就想優遊林下,當一隻閒雲野鶴了。我在乎的是會不會人走政息。」沈默神情淡然道:「當年我曾對張居正說,如果你連離開二十七個月都沒信心,那麼只能說明你的改革是失敗的。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如果我離開,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了,也沒有人維護它,那就說明我是瞎折騰,還是消停的好。」
「更大的可能是,很多人不是無心反抗,而是無力反抗。」徐渭歎口氣道:「皇權面前,就連你沈閣老都不得不退避三舍,讓普通人如何興起反抗之心?」
「我的看法卻恰恰相反。」沈默搖頭道:「只有當人們敢於抗爭時,才談得上有沒有力量。」說著站起身來,目光深邃道:「至少在我們這個年代,有力容易,有心難啊!」
「我明白你想幹什麼了……」徐渭想到那本沈默讓他執筆的《明夷待訪錄》,打個寒噤道:「你已經對北京,完全不抱希望了,對不對?」
「是!」對徐渭無須隱瞞,沈默面色平靜的點點頭。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徐渭瞭解沈默的底牌,許多人以為,他離開北京,不再當官,就會像徐階那樣失去力量。但實際上,這二十年來,沈默一直在經營的,是一種不依附於皇權的力量,反而離開北京後,他會更加強大。徐渭毫不懷疑,沈默有動搖這個帝國根基的力量,但傳統的大一統思想,讓他無法不把這種行為,定義為『亂臣賊子』。雖然沈默要是造反,他一定是鐵桿,但想到國家陷入戰亂,甚至長久的分裂,他就不寒而慄。
「你放心,我辛辛苦苦付出了這麼多,就是為了不丟掉大義這面旗。」沈默微笑道:「既然現在不會,那麼將來也不會,我們始終是代表正義的!」——
分割——
最晚十幾二十天,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