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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八五三章 我不答應(中) 文 / 三戒大師

.    第八五三章我不答應(中)

    思來想去,海瑞提筆給徐階寫了回信,開篇先讚了幾句『近閱退田冊,益知盛德出人意表』。而後筆鋒一轉,亮明態度道:「但所退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那到底退多少才合適呢?這次他給了個准數——一半!

    在海瑞看來,就算退一半,你徐家還有二十多萬畝地,依舊是松江第一財主,夫復何求?若非擔心逼得徐階狗急跳牆、魚死網破,影響了清田大計,以海瑞的脾氣,又怎會容忍如此巨戶在眼前呢?

    也許是覺著實在太便宜徐家了,海瑞的語氣不由尖刻起來,最後竟然寫道:『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須臾而散,公以父改子無所不可。』

    接到海瑞的這封回書,徐階笑了,但是笑容裡滿是肅殺之意,他雙手握緊了拳頭,左眉突突閃跳……這海蠻子實在太不明理!竟然如此得寸進尺,竟要自己再退二十萬畝!還說什麼『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須臾而散,公以父改子無所不可!』雖然沒有直接針對自己,不還是指自己的兒子佔奪太多,讓自己散盡家財,改子之貪退出來麼?

    徐閣老終究沒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氣魄,更何況,他也不能再退了。

    之前的撤退,是為了勝利的戰略性後撤,現在要是再退讓,非要讓天下人笑掉大牙了,徐閣老丟不起這個人!決定不再退縮了,他當即給海瑞去了一信,稱自己已將五年之內所置之地,不問原委盡數清退,不知還有哪些田產屬於『佔奪」只能請官府自己來查,若查實有據,定當清退?平素百般能忍的徐階,終於忍無可忍,再不退一步了。

    徐階的強硬當然是有依據的,因為從大明律上並無限制私人田產擁有量,只是嚴禁『欺隱田糧』……只有因隱瞞田數、低報收成影響朝廷的賦稅收入,才會成為打擊的對象。而且《大明律》也容許田地買賣,只要『稅契』完整的田產交易就會受到保護。並且不論什麼原因,只要買賣五年以上,買賣雙方都不得追訴。

    現在徐家已將五年之內置田全退,從法理上說,已立於不敗之地,所以徐階有恃無恐!

    另一面,他開始頻繁給自己的門生故吏寫信,要他們在適當的時候,一起給海瑞點顏色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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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廂間,海瑞在給徐階回信的同時,就向松江府發出了《退田令》,要求所有被判退田的事主,必須在年前自行退出非法兼併的田地。官府將於隆慶四年正月十五之後,重新丈量登記造冊,到時候若是哪家還未退出,將嚴懲不貸!一場重新分配土地的風暴已經形成,松江府的鄉宦大戶徹底震動了,他們知道,這次真被刀架到脖子上了。

    於是再也顧不上避嫌,紛紛來到徐閣老家,請他主持公道。徐階跟他們明說,自己這次是被高拱盯上了,說話非但不管用,還會起反作用,所以只能保持沉默,逆來順受而已……為今若想自保,只能靠各位自救了。

    徐階指望不上,鄉紳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只好通過各自的渠道,向朝中的關係反饋海瑞在家鄉的作為……諸如『鼓動刁民告狀,致使坊間騷動、大戶杜門」『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官,執法不公』;『不論『奪占』與否,以『自行清退』為名脅迫鄉官退田』云云,列了許多罪狀送上去。

    於是臨近年關的北京城,對海瑞在蘇松所作所為的非議聲漸起……其實之前就不斷有人攻擊海瑞,但都被內閣壓住罷了。但隨著向朝廷告狀的人越來越多,內閣也不能全都蓋著了。好在高拱還算仗義,在海瑞壓力大增的情況下,公開肯定了他的工作態度和取得的成績,只是對其工作方法提出了批評,認為他應該考慮的更周全些。

    然而就在隆慶三年底,一道來自蘇松巡按戴鳳翔的彈劾,讓高拱也罩不住了……戴鳳翔在奏疏中,歷數了海瑞的種種罪狀,疏言:『海瑞這個人,大家都說他是清官是忠誠,我卻發現他沽名釣譽、大奸似忠,貪圖個人名利,禍亂法紀,完全不通為官之道。任憑刁民肆意訟告鄉紳,無理剝奪他人合法財產,致使民間有『種肥田不如告瘦狀』的風聞。』又言海瑞其他各項政策也多有弊端,更有『勾結倭寇』、『攻陷城池』、『劫庫斬關」導致『行李不通,煙火斷絕』的罪行云云。此疏可謂無中生有、造謠污蔑者的必備聖經。

    然而戴鳳翔是蘇松巡按,對於海瑞的所作所為,自然最有發言權,而且他官聲向來還很不錯,也有清官之名。更重要的是,他的指控也不是全無證據,至少關於海瑞放縱『刁民誣告鄉紳,無理剝奪他人合法財產』這一條,是人證物證俱在!

    其實那些證據,就是當初徐瑛的門客董紀搗鼓出來的……先讓刁民告狀,然後使地主故意被奪產。待判決下來後,那些地主又拿著字據去找按台大人哭訴,戴鳳翔不知有詐,自然深信不疑……他本來對海瑞一到蘇松,就搶盡自己的風頭而不快,更看不上海瑞橫衝直撞的手段,心裡滿懷著偏見。現在見了海某人胡亂判案,導致無辜百姓失產的鐵證,戴巡按焉能不狠狠告他一狀?

    這一狀的威力確實太大,連高拱也有些猶疑了。因為近些日子,海瑞在松江迫害徐閣老的傳聞,已經朝野皆知了。在那些傳聞中,海瑞被說成一個魯莽不知分寸,教條不懂變通的粗人;而徐階則被描述為一個風燭殘年的可憐老人,在放下權力、歸隱田園後,卻遭到了無情的迫害……更讓高拱鬱悶的是,所有人都認為海瑞其實只是一把刀,只是他高某人用來整治徐階的工具。這種戲碼雖然狗血,卻最能引人憎憐……憎得是高某人得勢不饒人,竟要趕盡殺絕;憐得是徐閣老,桑榆之年還要蒙難深重。

    就連素來不問政務的隆慶皇帝,也不知從哪裡聽說此事,委婉的對高拱談起徐閣老昔年的貢獻,言外之意很明顯,得饒人處且饒人,放過老首輔吧。

    高拱有口莫辯,被逼的十分被動,這還是他東山再起後的第一次。

    就在這節骨眼上,戴鳳翔的彈章到了,你讓老高如何再袒護海瑞?只能說,先看看海瑞怎麼自辯吧。

    果然過不幾日,海瑞的自辯狀到了,依然充滿了鬥志昂揚的海氏風格:『與戴鳳翔的爭論事小,不能為朝廷盡到自己的責任則是大事。微臣只是根據皇上的授權而行使有關職權,根本沒有什麼錯誤。只要得到必要支持,我可以在幾個月內使局面徹底改觀。然而現在,賦役未平、軍兵未壯,而『禁誣告而刁訟未息,禁浮靡而奢侈如初』……』海瑞堅決地說:『微臣只是負國,鳳翔卻是欺君,兩不寬貸!』請皇帝將他本人和戴鳳翔一併處理革職,以正視聽。

    見海瑞死不認錯,那些沉寂多時的御史終於按捺不住,開始紛紛放炮,從個各個角度論證海瑞是個志大才疏、性情偏狹的道德潔癖者。這種人沒有能力守牧一方,應該放在南京給個閒職供著,不能讓他再禍害地方百姓了。

    兩京御史相互呼應,一起攻擊,彈劾的奏章如雪片般打在海瑞身上,他不得不按照慣例停職等候處理,轟轟烈烈的退田也不得不停滯下來。那些本來都打算退田的大戶,這下都轉為觀望,等著海瑞被攆下台的那天。他們張狂的對那些敢虎口奪食的小民叫囂:『姓海的撐不到明年開春了,等他一走就讓你們連本帶利還回來!』

    小民百姓無不失望之極,一些膽小的開始掉過頭去求饒,甚至約了敗訴的被告一起到官府,希望能把田契再改回去。氣得王錫爵大罵道:「以為這是過家家呢,想都別想!」讓官兵把公所的門一關,氣呼呼的回了後堂,便見一身便服的海都堂,仍在埋頭整理明年清丈田畝的黃冊。

    「都公,您倒是真沉得住氣……」王錫爵不由苦笑道:「若是換了我,就算強迫自己耐住性子,現在也幹不了這麼細的活。」

    「時不我待啊,」海瑞頭都不抬,淡淡道:「人停職了,時間可沒停。離著開始清丈田畝,只有不到二十天了,要做的事情還那麼多,不抓緊時間怎麼行?」說著看看他道:「閒話少說,趕緊開工吧。」

    「都公……」王錫爵坐在自己的桌前,展開一本田冊,卻真如他所言,實在看不下去,只好再開口道:「您就不擔心,朝廷會撤了您嗎?」

    「擔心有什麼用?我這個巡撫本來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沒了也不客氣。」海瑞看完一本田冊,將其整齊的碼放在手邊的箱子裡,突然輕歎一聲道:「說不擔心,那是假的,不過我擔心的不是別的,而是咱們廢寢忘食幾個月,終於打開了突破口。眼看就要開始了清丈田畝了,如果這時候把我撤掉的話,新換上來的巡撫,會不會另起爐灶,或者乾脆倒退回從前,和那些大戶穿一條褲子呢?」

    「應該不會……」說起北京朝廷的事,王錫爵可比海瑞敏銳多了,他微笑道:「只要內閣是高沈張三位說了算,那財稅改革就會是一項國策,而清丈田畝作為其基礎,更是不能動搖的一步,再困難都得走出去。」猶豫一下,還是低聲道:「就算換個巡撫,他也一樣得在您的路上走下去……因為您所設計的,已經是一條最好的路了。」

    「你這樣一說,我就有信心了。」隨著相處日久,海瑞對王錫爵的信任也劇增,他深知此子不是池中之物。如此年紀,在對時局和人心的判斷上,便高出自己一籌了。收起胡思亂想,海瑞笑笑道:「也更有理由加緊工作了,就算結果再不濟,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嘛……」說著便繼續埋頭苦幹起來。

    看著海瑞日漸消瘦的身影,和明顯花白許多的頭髮,王錫爵的眼睛濕潤了。他與在京城的申時行保持通信,知道照這趨勢發展下去,海大人的蘇松巡撫之位,八成就要易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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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紫禁城文淵閣。

    面對著雪片般飛來的彈章,張居正終於忍不住提出,是不是先把海瑞調開一段時間,以減輕一下內閣和他自己的壓力。

    高拱沉吟不語,他確實快要頂不住了……改革大業剛剛上路,一切千頭萬緒,正需要各方面精誠團結,齊心協力。任何大的爭議和矛盾,都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甚至影響到改革大計。

    其實張居正察言觀色,正是看到高拱有妥協之心,才會提出這個建議的……畢竟他是徐階的繼承人,徐黨的現任掌門,在這種時候,是需要表明立場的。不得不承認,張居正的政治手腕終於爐火純青了,選的這個時候太好了,既不會引起高拱的反感,又能推波助瀾,使高拱下定決心。完事兒後也好回去吹噓,看看,都是我的功勞吧……

    如果沒有那個人的話,他肯定就成功了。可惜沒有如果……

    高拱沉吟許久後,緩緩道:「你寫封信,問問江南什麼意見吧。」

    「這個,」張居正嘴角一抽,心說你還沒把他忘了啊,但絲毫不敢流露出來,趕緊應道:「是……」

    「算了。」高拱又道,張居正心中一喜,就是麼,他現在出征在外,你何必多此一舉。

    「還是我親自來寫吧。」高拱接著道。

    張居正直翻白眼,暗罵道:『你丫能不大喘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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