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下 文 / 三戒大師
隆慶雖然反應慢一些,但並不傻,甚至有些看透世情的庸俗智慧。他前半生掉進了黃連湯,後半生便不想再吃苦受累,只想好好享受當皇帝的樂趣。至於齊家治國,他看來都是苦差事,交給信任的人做就走了」怎麼也比自己亂插手強。
他對高拱的依賴,對沈默的信任,對內侍的包庇縱容,無不體現了這一心理。然而這不代表,他的信任是無原則的」一旦突破他的底線,則必將引來天雷滾滾。
但他終究是個仁慈的皇帝」所謂逆鱗不過寥寥,一曰,欺瞞聖聽,二曰,內外勾結而已。恰好,沈默告這一狀,就把他這兩大逆鱗都觸到了……
「他們想要幹什麼?」隆慶那張溫和的面孔,開始表情僵硬起來:,「想要幹什麼?!」,皇帝不能不氣憤,內外廷整天他面前打成一團漿糊,怎麼出了京城又勾結起來?莫不是所有人都做戲?還是把他這個皇帝當猴耍?
「這正是蹊蹺之處。」沈默沉聲道:「微臣擔心他們會私設法堂,嚴刑逼供,以進京之前」便屈打成招、造成既成事實」說著朝隆慶深深施禮道:「微臣星夜進京,唐突面聖,別無他求,只求能給胡宗憲合法的審判,正人心,靖浮言,莫讓天下人齒冷!」
「師傅說,該當如何?」隆慶突出一口濁氣,溫聲問他道。
「請皇上下聖旨,火速往夏鎮,阻止他們刑訊逼供。」沈默朗聲道:「使胡宗憲能安全抵京」再行審判。」
「原來如此」隆慶不由暗道:,我這老師也太小心了,為這麼點小事兒」值得這樣著急上火嗎?,但心還是十分欣慰的,知道沈師傅是處處考慮皇帝的權威」真心為自己著想才會這樣。於是他不假思道:「馮保」擬旨。」
馮保那邊早準備好,提筆站小几邊上,將隆慶口諭:「著鎮撫司火速緹騎南下,捉拿一干欺君瞞上的奴才還有那幾個膽大包天的御史」並護送宗憲進京,不得有誤」潤色之後,寫成了條子,奉給皇帝過目。
隆慶看兩眼,便讓他快去傳旨,然後對沈默溫言道:「先生一路勞頓,快回去歇息,待養足了精神再來……宮裡宮外亂成一團,連朕都看不下去了。」頓一頓,低聲道:,「朕現,只信得過你,好歹咱們合計出個對策來。」
「微臣惶恐,皇上息怒」,」沈默深施一禮道:「越是生氣時,就越得慢慢來」不能讓怒火干擾了聖斷。」
「朕曉得了。」隆慶擠出一絲笑容,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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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和皇帝說了幾句,沈默便告退出來。
出了暖閣,見馮保候那裡。方才裡面,這廝倒是十分識趣」言語間大有賣好之意,沈默也就不跟他計較宮門之事」站住腳道:「公公等我?」
「公公擔不起」您還是叫我賤名」馮保小心陪著笑道:,「奴婢向閣老討個見諒,皇極門那兒的誤會,歸根結底是奴婢沒交代清楚,下面的蠢材又不長眼睛」閣老千萬別往心裡去。」
「呵呵」沈默笑笑,想到一個笑話,每個說,呵呵,的人,心裡想得都是:「我干你大爺的」於是淡淡道:「無妨,只要不再有下次就好。」
「肯定下不為例」下不為例。」馮保身子前傾,側讓開去路,伸手肅客道:「閣老請。
「公公請。」沈默點點頭」便邁步往外走去,馮保落下半個身位」才小碎步跟上」小聲道:「閣老,東廠的事情,可跟奴婢沒有半點關係。」說著苦著臉道:,「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咱當時,只是不想便宜了外廷和鎮撫司,卻沒想著和您老過不去。」
沈默看他一眼,笑起來道:「公公,你順拐了。」
「啊……」,馮保趕緊調整腳步,手慌腳亂一陣子,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哭笑不得道:「大人,您還有閒心開玩笑?」
「再苦也要苦作樂。」沈默淡淡道:「留步。」
「是」,」馮保知道他這是放過自己了,不由暗暗鬆口氣,看著沈默走遠的身影,心說:,燒冷灶固然回報大,卻也有血本無歸的可能,幹嘛要放著現成的熱灶不燒,去冒那風險呢?雖然沈閣老不像那位那樣近,但他的身份,還有和皇上的關係那裡,當然不用上桿子巴結宮裡。不過原先和他交好的黃錦和馬森都不了,他肯定也需要內援。比起別人來,還是我和他關係近些」轉念一想,那冷灶也是大有希望的,至少後台硬、手段高、懂權衡」十分有成大事的氣象」要這麼放棄了也可惜。
想來想去,還是冷灶熱灶一起燒,這樣雖然辛苦點,但要加保險啊!打定了主意,他便直起身來,趕緊回去飼候。因為這會兒,皇上肯定火大,要找他的美人消火去腫,自巳得趕緊張羅好了,然後抽空去找那老東西回稟一聲。
一想到那老東西,馮保就倒抽冷氣,這老棺材瓤子實是太厲害了,別看司禮監的幾個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可他面前,就像螞蚱瞎蹦蹬一樣,輕描淡寫的,全都被算計進去了。現沈閣老這一告狀,那幾人的命運也就注定了。
想到這,馮保不禁暗暗慶幸,要不是那老東西選定自己幫手,八成自個也得被他算計進去,落個灰灰的下場。
,比起這些成了精的傢伙」自己還真是太幼稚了,得好好跟著學啊。,謙虛好學的馮公公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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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那死太監去作了甚,單說沈默離了皇帝那,便回到了內閣」正好與往外走的張居正碰上。
「哎呀,你果然回來了。」,張居正一臉驚喜道:「方纔聽人說」看到你進宮了,我還不信,說哪能回來的這麼快呢。」
「呵呵……」沈默又,呵呵、」也朝他笑道:「你這是作甚?」,「呃」去趟戶部。」張居正笑道:「快進去,老師見到你回來,肯定很高興。」
默朝他叉叉手,目送著張居正離去,才轉過身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大步走進了內閣之。
先去了正廳,只有陳以勤一個人,室友之間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畢竟一間屋裡睡覺的日子」比和家裡老婆都多,兩人也有了默契。就那麼互相看了看」一些信息便傳遞給了對方。
然後陳以勤一指輔值房道:「等你倆時辰子,午飯都沒吃。」這話的信息量十分豐富,足夠沈默把握徐階的態和立場了。
「真是罪過。」沈默輕聲道:「那我先去見過元翁了。」
陳以勤點點頭,不再說話。
沈默便來到輔值房外,輕輕叩響了徐階的房門,老僕人徐福開門出來,一看是沈默」,小聲歉意道:,「沈相」我家老爺剛睡下」
「不急不急。」沈默微笑道:「我外間等等。」
「您請。」徐福對他的反應一點不意外」側身讓開肅客,沈默便躡手躡腳的進來,外間的茶几邊坐下。徐福要給他上茶,也被沈默用手勢阻止,讓他保持安靜。於是兩人便一個站一個坐」都如木雕一般,不動一動,唯恐出聲音」擾了老徐階的夢。
一簾之隔的裡間,徐階躺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綢被,也是一動不動,不出一點聲音,但他的兩眼,卻是睜著的。徐閣老不是張飛,所以他根本沒睡著。倒不是他為了找平衡」讓沈默也等等自己,堂娶相還沒那麼幼稚。
就沈默到來之前,張居正過來了」兩人密談一番,前者便去了都察院,徐階則感到一陣力不從心,徐福的攙扶下,回到裡間休息。剛躺下沒多會兒,沈默便來了。
但徐階不想馬上見沈默,他得把滿心滿臉的挫敗感消化掉,他得恢復自信和氣勢,才能出現這個已經無法戰勝的學生面前。這不是說沈默已經比徐階強大,事實上,到現徐階也不覺著,沈默能撼動自己的地位,學生老師面前」天然就吃虧」何況他沈默朝廷的勢力,要有大半可以劃入徐黨之列。
然而沈默必輸的局面下」竟越過自己」選擇了向皇帝求助,這完全出乎了徐階的意料要知道,這種同門之間的矛盾,向來都是由老師來裁決調解的。所以徐階原先篤定,沈默一定會來找自己的。
這裡不得不說一句」久居上位者往往會犯這種主觀代替客觀的錯誤。以為沈默哪怕意識到,這裡面有自己推波助瀾,也會師生大義的約束下故作不知,而只把幾個同門當成對手。殊不知,沈默已經不值他這個老師久矣,之所以一直忍氣吞聲,只是等不到機會而已。如今事情展下去,必然會給沈默製造一個寬鬆的輿論環境,當然要趁機爆他的老菊花了!
結果,沈默破壞了臣的規矩,聯合了皇權,勝負的天平一下子便倒過來了……一個簡單的算術,他徐閣老再大,大不過皇帝,使出吃奶的力氣,也不過是打個平手。現加上沈默這根粗壯的稻草」必然要壓垮他這頭不堪重負的老驂駐了。
真所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眼下不壯士斷臂、棄子求活」是絕對不行了。徐閣老很清楚,只有拿出足夠的誠意來,才能過了這一關。哪怕日後再找回來呢,這次也必須要先低頭了。不愧是烏龜神功派的當代掌門人,哪怕向自己的學生低頭,也沒有絲毫心理障礙。
但該斷哪一肢」棄多少子」才恰到好處呢?徐閣老陷入了糾結與權衡之……外間裡,沈默不相信徐階這時候能睡著了,但既然裝睡,那就安靜的等著唄。到後來,他竟坐那兒打起了盹……,連日奔波,他早就困乏至極,豈是昨日一晚能歇息過來的?
聽著外間竟響起了輕微的斯聲,徐階不由苦笑」躺著的睡不著,坐著的倒打起呼嚕來了。「這正說明了,現雙方的處境高下。,徐階暗歎一聲,緩緩坐起身來,穿鞋下地。
外間裡,徐福聽到動靜,趕緊從外間的暖爐上,提一壺溫水進來,先倒洗臉架上的水盆,然後搬過一把椅子,擺架前」竟一點聲音都沒出。
徐階走到椅子前坐下,雖然只是小憩,但他的髻還是有些歪了,必須要打開重梳。徐福後面解開帶」熟練的打散了他的髻,滿頭銀灰色的長便披了下來。徐福又拿出一把篦子從前往後替他輕輕地梳下來,然後一隻手從腦後捋到根一握,將長提了上去,又拿篦子從後面往頭頂梳理」梳上去後篦子便定根的稍上處,然後一手提著長,一手將一根帶根處繞過,拽著一端,用嘴咬著另一端,穿過去手一緊,然後雙手將帶繫好了結」再取下篦於繞著束盤旋」長便擰成了一縷,打好了結,再用一根帶細細繫上,插上一根玉蔥徐階看了看鏡那蒼老的容顏」突然有些然,站了起來,拿起了面巾」輕聲對外面道:「進來說話。」
沈默自然早醒了,聞言掀開簾子走進來」恭聲道:「學生拜見師相。」
「不必多禮。」徐階已經洗完了臉」抬起胳膊,讓徐福將藏藍大襟袍穿到身上,緩緩道:「你回來的很早。」
默看到徐階」並沒有擺出那副慈祥面目,便知道他要跟自己攤牌了」就也不再屁話道:「因為學生急著告狀。」
「告誰的狀?」徐階蒼老的聲音,竟透著微不可察的心驚。
「東廠。」沈默輕聲回道:「學生聽說他們,把犯官私自帶離了官道」去某處隱秘場所刑訊。」
「多大點事兒。」徐階暗暗鬆了口氣:「讓你這麼沉不住氣?」
「判杳確實不大。」沈默心說:,卻能要我的命」要不是他心繫胡宗憲的安危,提前啟程返京,又知道了胡宗憲已經被捕,才換人不換馬」提前數日抵京,想要逃過這一劫,只能祈禱胡宗憲寧死不屈了。
但就算胡宗憲不招的話,對方也能定他的罪,將其明刑正典。那樣的話」沈默將處於極其被動的境地。就如二十年多前的徐階,眼看著夏言下獄處死,卻無法為其申辯。因為兩人關係太近,一旦為其出頭,則淪為同黨,被人攻汗。而要是不說話的話,則會被視為膽小懦弱、忘恩負義,被所有人鄙夷。當年徐閣老選擇了保存自己,然後用了十多年時間,才漸漸從負面評價走出來,恢復了名聲。
沈默的處境,要比徐字階當年還糟糕,畢竟那時候,沒有人把徐階當成威脅,他只是被牽連進去而已。而現,沈默卻是對方真正要算計的人。可以想像,不論自己做哪種選擇,都會落入道德的下風,招來輿論的抨擊。當這種攻擊到了一定程,他承受不了時,就只能步高拱的後塵。
然而,沈默的迅速回京,擾亂了對方的心神。本以為穩操勝券的對手」擔憂他強大的影響力,為免夜長夢多」便決定途突審胡宗憲,問出口供」蓋棺定論!那就算皇帝也救不了他了……
可以說,這手很果斷,也無可指責。然而沈默一回京,不來求和,卻去找皇帝求援,顯然他有信心,夏鎮那邊審不出結果,所以才大膽的反將一軍!
如果他所料不錯的話,這一將,至少要抽子,甚至反覆抽子,改變整個棋局。
這才讓徐閣老這個大國手」也苦惱得癱床上。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山東那邊已經問出口供,則沈默必輸無疑。如果換成對手是別人,徐階還是會有所期盼的,但換成是沈默,徐閣老就沒指望了,這廝既然敢不求和,就說明那邊沒什麼戲了,反而要成為一招臭棋,被他活活玩死。
所以山東那邊的結果還沒出來,這邊徐階就已經不抱希望了,性光棍一些,主動求和。
愣了片刻,徐階才回過神來,問道:「方纔你說什麼?」
「學生說。」沈默輕聲道:「事情雖然不大,但此例一開,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還是趕回來勸阻了。」!~!